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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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微嘗到了淚水的咸澀,「阿正,即使你今天丟開一切跟我走,你總有一天還是會後悔的。我不想讓你有機會怨我。」 陳孝正拉開一點兒距離看著她,「你是不再信我,還是不再愛我?」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少年,鄭微的愛是他唯一的憑藉。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的時候有一個洋娃娃,是我從表姐那裡搶過來的,所有的玩具裡,我最愛它,每天晚上不抱著它就睡不著覺,不管它多舊多醜我都不在乎。後來,我弄丟了那個洋娃娃,我不停地哭鬧,嗓子都啞了,還是找不到它。爸爸媽媽買了很多新玩具來安慰我,我通通都不要,那時候我以為,一天找不到這個洋娃娃,我一天都不會開心,再也不會愛上別的玩具。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我都忘不了它,直到上了小學,有一天家裡大掃除,我才在舊櫥櫃的角落裡找到了它,這時我竟然發現,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或許在找尋它的過程中,我就已經過了需要玩具的年齡。」 鄭微感覺陳孝正的身體漸漸離開自己,原來竟會有這麼一天,他已經願意放棄所有,才發現他的「所有」鄭微並不稀罕。 「你不簽字也不要緊,大不了我放棄檔案,只要我不再回到國企,檔案對於我而言意義並不大。最重要的是,如果我這個時候辭職,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我出賣了周渠,無地自容,引咎離開,再也不會有人猜到,把那些證據親手交給林靜的人是你。」 「林靜告訴你的?」 鄭微輕笑,「林靜當然不會跟我說這些,他恨不得我永遠也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交易。」 「我說過不會放過馮德生,就一定要他在這一次付出最大的代價!至於周渠,你那麼維護他,把他看成你工作上的偶像,但是他何嘗沒有利用過你?我這麼做有錯嗎?」 鄭微說:「你們都沒有錯,各為其事,無可厚非。但是別再說你可以為了我拋開一切。」 陳孝正頹然坐回自己的辦公皮椅,他是個聰明人,偶爾做一場夢,醒得還是會比別人快。他最終還是在她備好的另一份函上簽了名,寫過無數次的「正」字最後一筆落下,他才終於相信,鄭微和陳孝正已成回憶。 陳孝正把簽好字的函推到鄭微面前,這時的他已理智矜持如常,在鄭微說完「謝謝」之後,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沒有歐陽婧,如果當初我跟林靜公平競爭,你會不會給我機會?」 這個答案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人生沒有如果。鄭微完全可以含糊其辭,給陳孝正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但她沒有,她把那張函小心地拿在手裡,只對他說了一個字:會! 鄭微無從得知陳孝正的反應,說完之後便轉身離開,她知道他不會有事,從今往後,他會功成名就,如願以償。至多,也不過是夢裡感覺心中有痛——如果他還有夢。 收拾好辦公室的私人物品,鄭微抱著一個大紙箱走出辦公樓,何奕追上去幫了她一把。他說:「鄭微,今天的事就當我沒有看到,但是,那天在北海看見我,你能不能在少宜面前保密?」 鄭微用餘光看了他一眼,「既然害怕少宜知道,這證明你還在乎她的婚姻,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跟施潔在一起,她根本就是利用你。」 何奕說:「我不是不愛少宜,但是跟她在一起我覺得很累,離開又做不到,施潔至少給了我快樂。」 鄭微禁不住鄙夷,他當初千辛萬苦追求少宜的時候為什麼沒有覺得累?她招手攔住了計程車,上車前,她對何奕說:「放心,你們的事我管不著,即使少宜遲早有一天會知道,但是也不應該是我去告訴她。她是什麼性格你比我清楚,希望到時你還能這麼快樂。」 晚上,林靜觸碰鄭微的時候,發現她腿上淤青一片,一連追問怎麼這樣不小心,鄭微說白天在辦公室收拾東西的時候不留神撞到了。林靜聞言,心疼得不行,給她塗了藥,讓她不要亂動,小心睡覺。 入睡前,鄭微從一旁抱住靠在床頭看報紙的林靜。 「怎麼了?」林靜笑著把注意力從報紙轉移到她身上。 鄭微說:「沒事,就想抱抱你。」 林靜把手臂從她頸下繞了過去,讓她靠在自己胸口,安靜地聽著彼此的心跳。鄭微埋頭在他懷裡說:「林靜,我想去婺源。」 他有些驚訝,「婺源?可是我最近沒空,要不過一段時間,等我們登記之後一起去,順便回家一趟?」 她搖頭,「你忙你的,我想一個人去,在結婚之前,就當了個心願。」 林靜的手微微收緊,但是最後還是點了頭。 第二次獨自前往婺源,鄭微已輕車熟路。當村口在望,她在心裡說了一聲:老槐樹,好久不見。 鄭微先去了向遠的家,時隔五年,她還記得那個陪著她流淚的有趣的女孩,只可惜向遠家的土坯房已人去樓空,鄰居都說,前幾年向遠的父親出了意外去世之後,她們家兩姐妹都去了城裡,再也沒有回來。 尋人不遇的鄭微孤身重返老槐樹下,五年前,她在這裡埋葬了她的童話書和小木龍,現在她忽然想念它們,不知道它們是否還安安靜靜地躺在樹下。 老槐樹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五年對於它來說不過是睜眼閉眼間的事情,可是樹下的人卻一變再變。 鄭微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陳孝正,他背對著她的方向站在樹下,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鄭微停住腳步看著他的背影,比以前更感覺到他的孤單。想不到他竟然也會出現在這裡,原來婺源的老槐樹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夢。 鄭微在這一刻忽然感到釋然,她徹底原諒了這個給過她辜負的男人,也原諒了自己年少時不問因由的愛。她曾經把最好的青春都灌溉在這個男人身上,用盡了笑和淚,讓愛萌芽,雖然最終也沒開出一朵花,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即使沒有陳孝正,鄭微的青春也不會永垂不朽。正如故鄉是用來懷念的,青春就是用來追憶的,當你懷揣著它時,它一文不值,只有將它耗盡後,再回過頭看,一切才有了意義——愛過我們的人和傷害過我們的人,都是我們青春存在的意義。 鄭微想,她畢竟比阿正幸福,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因為她愛的時候沒有保留,流淚的時候淋漓盡致,在這份感情裡,她沒有虧欠,她的愛是圓滿的。正因為陳孝正給過玉面小飛龍跌宕起伏的愛,才讓後來的鄭微學會在平凡的幸福裡甘之如飴。 再見,阿正。 鄭微離開的時候終於可以微笑。她一直夢想著和自己愛的人一起來看老槐樹,而不管是林靜還是陳孝正,他們都曾在樹下缺席,不要緊,這是她一個人的老槐樹,她來赴的是和青春的一個約會。 結束了婺源之行回到G市機場的時候,鄭微毫無意外地在接機處看到了林靜,她笑著投向林靜的懷抱,汲取他懷裡的溫暖,她說:「林靜,我回來了。」 林靜回應她的是包容她身心的擁抱。 一個多月後,二分的案子有了結果,馮德生被判入獄十五年,周渠卻只因為監督不力和瀆職交由中建內部處分,自然不能再擔任公職。 周渠下定決心和妻子一起移民加拿大,離開的那一天,鄭微到機場給他送行。在見到周渠之前,已成為林靜妻子的鄭微始終有一絲猶豫,但面對面的時候,周渠卻給了她一個毫無芥蒂的笑容,不管周渠是否利用過鄭微,也不管鄭微是否辜負過周渠的栽培,鄭微都為自己涉世之初遇到周渠而感恩。 飛機起飛後,鄭微沒有回家,她忽然想念阮阮,就一個人坐車到了公墓,沿著靜穆的小徑朝阮阮安息的地方拾階而上,正好遇到了剛剛下山的老張。 鄭微離開二分後,在老張的勸說下加入了他和幾個朋友組建的建築公司,負責公司內勤方面的工作,公司的股東之一也包括了那個曾讓韋少宜心動的設計院「院草」,近距離接觸之後,鄭微發現他也是個有趣的人。在一個新公司裡打拼當然比在國企時要累上許多,但眼看公司規模日益壯大,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成長,那種喜悅的感覺是無法言喻的。林靜心疼她的辛苦,但也鼓勵她有自己的事業和天地,重新在生活中鬥志昂揚的鄭微才是最生動的。 鄭微和老張在這個地方都沒有交談的興致,寒暄了幾句就相互揮別。鄭微坐在阮阮的墓碑前,將先前來過的人留下的花擺放整齊,她現在已經知道了滿天星的花語——「甘做配角的愛」。 鄭微只想陪著阮阮安靜地坐一會兒,電話鈴聲卻一直不肯放過她,先是林靜問她晚上想到哪裡吃飯,然後又是何奕打電話來問她,知不知道韋少宜去了哪裡。 何奕的事情到底沒有瞞過少宜,女人的第六感永遠是敏銳的,少宜在感情上的潔癖鄭微見識過,但是她痛摑了何奕兩個耳光,最後卻沒有離婚。也許愛情是剛性的,婚姻卻是柔性的,我們都得學會妥協,即使剛烈如韋少宜也不能例外。 鄭微掛了電話,就跟阮阮說起了公司裡幾個小姑娘的玩笑話。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總想不明白年過三十的女人為什麼活著,她們說,如果有一天臉上出現了皺紋,寧可去死。 鄭微對著阮阮笑了起來,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們不也跟她們一樣?其實活著的人總有一天都會老去。阮阮,只有你,只有你的青春永不腐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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