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八四


  「他晚上一直在醫院裡,今天早上回家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我,趕緊把我送過來了,好在沒有摔出個腦震盪什麼的。」

  阮阮始終說得輕描淡寫的,但鄭微卻很久都沒能反應過來。她想像著阮阮一個人動彈不得地躺在潮濕冰涼的浴室裡,身上的傷痛入心扉,可意識偏是清醒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就這麼一分一秒地等待天亮,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個忙碌的男人終於回到了家。她在浴室裡待了將近十個小時。

  鄭微想著那種滋味,自己打了個寒戰。如果吳江早上沒有回家換衣服,如果阮阮受傷的不僅是腿……她都不敢再往下想。

  「我昨晚沒打通你的電話,就應該想到可能出事了,應該當時就去你家看看的。」鄭微紅著眼睛低聲說。

  阮阮笑,「別傻了,誰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情。對了,昨晚你那個時候打我電話有事嗎?」

  鄭微含糊地搖了搖頭,「先別說我,你老公人呢?他不就是在這個醫院上班嗎?我倒要當面問問他,連自己老婆都照顧不好,還算什麼大醫生,算什麼男人?」

  「他早上已經陪了我一會兒了,現在估計在手術室,聽說上午有個重要的手術。」

  「有多重要,比你還重要嗎?」鄭微激動了起來。

  阮阮笑著替吳江開解,「這事不怪他,是我自己不小心,他也不知道我會摔倒在家裡,說起來還多虧了他早上把我送過來。」

  鄭微看著天花板,忽然覺得匪夷所思,「阮阮,你真的一點兒都沒有怪過他,就連斷著腿躺在浴室裡熬到天亮,等他給別人做完手術回來的時候也沒有怨過嗎?他現在不是個陌生人,是你丈夫,應該陪伴你一輩子,保護你一輩子的那個人!」

  阮阮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在枕上搖了搖頭。

  鄭微哭了,越想就越難過,她不知道阮阮的「不怪」是因為絕望,還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過希望。難道這就是阮阮的幸福?沒有愛,沒有恨,也沒有任何要求和期待。如果是,這樣的白頭到老、舉案齊眉多麼絕望。

  她在阮阮平靜的目光裡抽泣,到了最後也不知道這眼淚是為了阮阮還是自己。阮阮想勸她兩句,張開嘴,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生日過得開心嗎?」阮阮等到她哭累了,才岔開話題,「昨天早上,林靜打電話給我,特意問你現在喜歡什麼花,我說你好像挺喜歡百合的……花收到了吧,他後來有沒有打電話給你……怎麼,是不是後來出了什麼事?」她從鄭微的眼淚裡也看出了一點兒端倪。

  鄭微說:「我跟林靜做了。」

  饒是阮阮這樣波瀾不驚的性格,聽到她驟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也吃了一驚。鄭微一五一十地複述昨晚的事,從陳孝正到林靜,說到後面在她住處發生的「意外事件」,她草草地說自己是喝多了。

  阮阮聽她說完,只問了一句:「你自己怎麼想?」

  「我什麼都不想。」鄭微說,「可我不明白,為什麼連你都幫著林靜,還跟他合夥拿鼠寶來騙我……」

  阮阮說:「我沒想過幫他,我只是想幫你。我不敢說他有多好,可畢竟是有心的,你對他也不是一點兒感情都沒有。有個人在身邊,即使哪天倒楣摔了一跤,也不至於像我現在這個樣子,況且,你不也挺喜歡鼠寶的嗎?」

  鄭微茫然地點了點頭,又再搖頭。

  接下來幾天,鄭微一下了班就到醫院看阮阮,好幾次在病床前遇到一身白大褂的吳江,他笑著跟鄭微打招呼,可鄭微始終沒有辦法用笑臉來回應他。

  林靜給她打過很多次電話,每次看到他的電話號碼,那天晚上的一些片斷就讓她腦子亂成一團,所以她總是草草說幾句就掛斷,不肯與他深談,也不肯再見他。林靜的口氣似乎也有幾分無奈,不過他也許覺得讓她冷靜一下並非壞事,便也沒有了那晚的咄咄逼人,電話依舊每天打來,只問候兩句,她態度不好,他也裝作感覺不到。

  大概過了四五天,林靜再次打電話給她,鄭微正不耐煩,他馬上解釋說自己要出差一個多星期,雇的鐘點工也請假了,沒人照顧鼠寶,只有把它寄養在寵物店裡。

  「你別做夢,我才不會再收留它。」鄭微一口拒絕。

  林靜說:「我沒想過讓你把它帶回去,不過你也知道它性格不是很合群,怕在寵物店有什麼不習慣,如果你有空的話就去看看它行嗎?當然,要是沒空的話也就算了。」

  鄭微明知道這個時候要想徹底斬斷跟他的聯繫,就應該忘了那只貓。可她晚上起來喝水的時候,看到冰箱的上頭空蕩蕩的,地板上還四處擺著貓玩具,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想念那只並不可愛的肥貓。雖然它有奸細的嫌疑,但畢竟多少個日子以來,下了班之後,就只有它陪伴她,甚至在忽然停電的夜晚,因為有它在身邊「喵喵」地叫,她才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黑暗中。

  第二天,從醫院出來,鄭微還是去了那個寵物店,一進門,她就看到了獨自坐在一個籠子裡的鼠寶,別的貓咪都是幾隻相互玩耍或依偎著睡覺,只有它鬱鬱寡歡。寵物店的主人說:鼠寶不喜歡跟別的貓咪玩,只要一靠近其他貓咪,就變得緊張而具有攻擊性,自己單獨在一個籠子裡還好一些,就是不怎麼吃東西。

  鄭微想起它平時霸道驕橫、懶惰貪睡、吃嘛嘛香的模樣,不由有幾分心疼,怎麼看都覺得它似乎瘦了一些,剛走到籠子邊,鼠寶就站了起來朝她直叫喚。鄭微伸手指進去摸了摸它,它就用下巴輕輕地蹭著她。以前在家的時候,它跟她反而沒有這麼親近。鄭微心一酸,害怕自己心軟,不敢久留,正打算離開,就看到一個婦人牽著小男孩走進來看貓。

  那小男孩指著鼠寶說:「媽媽,這是只什麼貓,長得又胖又醜。」

  那婦人看了看,對寵物店主人訝異地笑道:「這不會是只土貓吧,你們寵物店連這種土貓也賣?」

  鄭微聽了怒從心起,土貓怎麼了,王侯將相甯有種乎?她再看看鼠寶在好幾隻品種各異的名種貓裡竭力抬頭挺胸的模樣,就覺得莫名難過。

  一番交涉之下,店主打了寄養人的電話,最後同意了鄭微把鼠寶帶走。她當著那對母子的面視若珍寶地抱著鼠寶離開,當時覺得挺解氣的,走著走著卻後悔了。她何嘗不知道再把它領回家是不明智的,可偏偏沒有辦法眼睜睜地把它留在那裡。

  回家的路上,鄭微在計程車裡接到爸爸的電話,她一般每週各打一個電話給爸爸和媽媽,他們分開很多年了,都沒有再婚。

  爸爸跟她聊了一些日常起居的事情之後,有些吞吞吐吐地問起鄭微媽媽的近況,其實鄭微遠在千里之外,反倒是爸媽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現在卻要通過她來瞭解對方的事情。

  「我前天打電話給媽媽,她說都挺好的。」

  爸爸還是欲言又止。鄭微心領神會,乾脆把話挑明瞭說:「爸,是不是想跟媽媽重婚?」

  爸爸默認了她的話,「微微,爸爸快退休了,這些年,我也沒有別人,你媽媽也是孤零零的一個,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時吵架都是意氣用事,我希望能跟她一起過完剩下的一二十年。」

  「媽媽知道嗎?她怎麼說?」

  「我沒有當面明確提,可意思她應該是知道的,她沒說什麼,所以我希望你在她面前給爸爸說幾句話,別人的話她不聽,女兒說的她總會認真考慮考慮。」

  鄭微答應了爸爸,其實她也是想到了媽媽這幾年獨居的孤單,何況,在內心深處,只要有可能,她仍然期望父母能夠破鏡重圓。

  晚上,她抱著鼠寶給媽媽打電話,剛有意無意地提到了爸爸,媽媽馬上就明白了,「微微,你是替他來做說客嗎?」

  鄭微艱難地說道:「媽媽,我不在你身邊,你一個人我總是不放心……爸爸也說了,他不會再跟你吵架……」

  「你也知道,我跟你爸爸離婚並不只是因為吵架。」

  「可是林伯伯都不在了……你又何必……」鄭微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媽媽的聲音很平靜,「是,他死了好幾年了,我也不是為他守著,我不答應和你爸爸重婚,不是怕他再跟我吵,而是性格確實不合適,緣分盡了就盡了,我不想再試一次。你跟他說,趁年紀不是太大,另外找一個吧,我遇見好的,也會考慮的。還有,你別光操心我的事,你怎麼樣了?都大姑娘了,媽媽像你這個年紀已經有你了。」

  「不著急,你女兒還怕沒人要嗎?」她笑著說,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便問了一句,「媽,孫阿姨現在好嗎?」

  媽媽跟孫阿姨還是在一個單位上班,「老樣子吧,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可爭的?她是單位領導,也不能老為這事跟我糾纏,最多是視而不見罷了。對了,微微,我聽說林靜回國後,本來在上海找了一個不錯的單位,後來又去了G市,你們……」

  鄭微趕緊打斷,「媽,我們還能有什麼,上海的單位好,但說不定這邊的單位更好,難道你以為他會是為了我來G市?他不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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