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五〇


  他媽媽坐定之後,看了兒子和鄭微一眼,再將目光投向身邊擺著碗筷的空位,用略帶喑啞的聲音說了句:「老陳,吃飯了。今天我們阿正也回來了,你高興的話就多吃點兒。」

  說完了之後她又看向陳孝正,「放假回來了,跟你爸爸打個招呼吧。」

  陳孝正似乎有點兒尷尬,不過還是照著媽媽的意思對著空氣說了聲:「爸,我回來了……我把鄭微帶回來見你。」

  「吃飯吧。」她媽媽說了一句,便開始往鄭微碗裡夾菜,「沒想到有客人,所以什麼也沒準備,菜簡單了些,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多吃點兒。」

  「哪裡,阿姨你說哪兒的話。」鄭微嘴上答得很順,但人還沒能從剛才那一幕中回過神來,手裡舉著筷子,都忘了怎麼吃。

  「怎麼了……啊,我都忘了你們年輕人都不喜歡別人布菜。」他媽媽臉上是實實在在的不知所措,有些歉疚地看了鄭微和阿正一眼,補充道,「不過你放心,我用的是公筷,筷子我都洗過兩遍再消毒的。」

  「不是的,不是的,阿姨,我剛才是太餓了,一看見好吃的,高興得都忘記下筷子了。」鄭微趕緊說,為了證實她話裡的可信度,還用力扒了口飯菜到嘴裡,差點沒被噎著。

  陳孝正趕緊給她拍著後背,他媽媽忙起身去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慢點兒吃,你不嫌棄就好,阿正難得帶同學回來,我就怕招呼不周,阿正,你也吃飯吧。」

  三人都各自吃飯,這樣的情景跟鄭微先前的想像大相徑庭,她一直以為自己會遇上一個刻薄而尖銳的中年女人,至少也會是個難纏的主,心裡早已想好了無數種對戰方針,打算水來土掩,見招拆招。沒想到他的媽媽會是這樣一個憔悴而樸素的婦人,儘管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神經質的敏感,但這完全是一個常年寡居的中年女人身上可以理解的特質,並且一點兒都不妨礙她極其禮貌周到地款待了自己這個意外的客人。

  飯後的情景也是如此,鄭微主動提出要收拾碗筷和洗碗,被他媽媽立刻客氣地拒絕了,她讓阿正陪著鄭微在沙發上看電視,自己一個人在廚房裡忙碌,末了,還給他們端出一碟洗得乾乾淨淨、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

  真的,他媽媽太客氣了,那是種唯恐怠慢的殷勤款待、小心翼翼的禮貌招呼,鄭微頓時有被奉若上賓的感覺,然而這樣的感覺更讓她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她說不出問題出在哪裡,但是這絕對不是她預期中的樣子。

  鄭微在陳孝正媽媽期待的眼神裡剝了個橘子,放了一片到嘴裡,很酸,她嗜甜畏酸,這一下幾乎讓她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不過她強忍住扭曲的表情,害怕這個有些不知所措的婦人再露出失望的神情。還好陳孝正伸手拿過她手中的橘子,說:「我好久沒吃這個了。」這才算給她解了圍。

  他媽媽睡得早,不到十點半就要睡了,鄭微和陳孝正也不便再單獨在客廳待下去。房子是兩房一廳的結構,他媽媽讓兒子睡客廳的沙發床,把房間讓出來給身為女客的鄭微。

  「床單和被子都是新的。」她這樣對鄭微說。

  鄭微連忙感謝,「阿姨,你辛苦了。」

  晚上,鄭微躺在床上,一度胡思亂想難以入睡,她認床,很難習慣陌生的地方,不過哪能說是陌生的地方?雖然沒有來過這裡,但是這屋子是阿正生活過的屋子,地板是阿正走過的地板,床是阿正睡過的床,這裡每一寸的地方都見證了他少年時代成長的印記,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她感覺到親密?她來到了這裡,他媽媽的客氣雖然讓她一時有些難以適應,但是這畢竟比她原本的預期不知好了多少倍。

  睡前的鄭微是開心的,她想,一切都是好的。

  正迷迷糊糊準備睡去,鄭微聽到了一陣細碎而輕微的敲門聲,在午夜時分,這樣的舊房子傳出此等聲音,不禁讓她膽戰心驚,那聲音一再傳來,她只得披衣下床,壯著膽子打開房門,阿正睡在客廳,她還怕什麼。

  門打開了,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她驚喜地低叫了一聲:「阿……」還沒說完,就被本應睡在沙發上的人敏捷地掩住了嘴。「噓!」他輕聲示意她,她立刻會意,也有樣學樣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房門輕輕合上,黑暗中那個身影立刻擁住了她。鄭微聞著自己熟悉的氣息,感到安心而甜蜜,還帶了點兒背著大人做壞事的小小刺激。

  他們在學校裡能在這樣四下無人的空間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兩個年輕人急不可待地分享這熟悉而陌生的激情和甜蜜。末了,鄭微問阿正:「你媽媽是不是不太喜歡我,我有哪裡做得不對嗎?」阿正撫摸她細細的髮絲,「不是,你做得很好,我媽平時就是這樣,不過,她沒有壞心。」

  兩人竊竊私語都儘量把聲音放到最低,唯恐驚醒了他媽媽。一夜忽醒忽睡,阿正清晨五點就起身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他說他媽媽一向早起,要是看到他不在沙發上恐怕不好。

  阿正離開後,在緊張和刺激中度過了大半夜的鄭微再度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拉開窗簾天已大亮,一看床頭的鬧鐘,才知道竟然已經超過了九點,不由大驚失色,連忙換衣服,心裡暗罵自己怎麼一不留神就貪睡過了頭,他說他媽媽一向早起,這下估計壞事了。

  她開門出去的時候,阿正和他媽媽早已收拾整齊地坐在餐桌前等她,桌子上已經放好了碗筷和清粥小菜。碗筷都沒有動過,看情形他們等她也不是一時半刻了。

  鄭微赧然地說了聲:「阿姨早,阿正早。」就低頭一溜煙地跑去洗漱,終於坐在桌子旁的時候,照例又是他媽媽對空位的一番說話,然後才開始正式吃早餐。

  經歷了昨晚的那一回,鄭微對他們家這個詭異的習慣已經沒那麼難以適應了,相反,她覺得有點兒感動,一個女人守寡二十幾年,把亡夫留下的遺腹子拉扯長大,還對一個死去了那麼多年的人片刻不忘,宛若在旁,這需要多麼深濃的感情來支撐啊!

  她喝了一口粥,都涼了,更證明阿正他們真的等了她很久,她不好意思地說:「阿姨,我睡過頭了。」說完又轉向低頭吃東西的那個人,嗔道,「你好歹應該叫我一聲!」他笑笑沒有說話,反倒是他媽媽打著圓場說:「沒事沒事,年輕人貪睡是很正常的,我像你這個年紀也老覺得睡不夠,現在卻是想睡也睡不著了。」

  「對了,阿姨你今天不用上班?」鄭微忽然想起,學校是放假了,但今天並不是週末,他媽媽有工作,這個時候不應該還在家裡。

  「是這樣的,阿正剛回來,又有客人在,我就請了兩天假,一早我就去買菜了,中午和晚上我還要給你們做飯。」

  吃過了早餐,他媽媽就似乎一直在廚房忙碌,鄭微無所事事,又實在過意不去,深感此刻不獻殷勤更待何時?於是主動走進廚房,「阿姨,我給你打下手吧。」

  「哎呀,你快別進廚房,到處都是油污,弄髒衣服就不好了。」

  鄭微連說沒事,陳孝正也走了進來對媽媽說:「媽,沒事的,又不是外人,讓她幫幫你吧。」

  他媽媽看著鄭微不停點頭的誠懇模樣,只得找出了一件乾淨的圍裙給她系上,「累了就說啊,我一個人也做得過來的。」

  「阿姨,我給你洗菜吧!」鄭微在家時哪有機會進廚房,現在穿上了圍裙,覺得什麼都是新鮮好玩的。

  他媽媽見她拿起了水槽邊籃子裡的青菜,忙說:「不用不用,那個我已經洗過了。」

  「那我給你切菜吧,這個我會。」鄭微轉向了砧板上的黃瓜。

  「這個還是我來吧,小心切到手。」他媽媽不放心地說。

  「不會的,阿姨你忙你的,這個交給我。」鄭微拍著胸脯保證。

  陳孝正先前倚在廚房的門框上頗有憂色地看,過了一會兒被媽媽和鄭微合夥趕了出去,他剛在沙發上坐下,就聽見廚房裡傳來了鄭微和他媽媽一前一後的兩聲驚叫,連忙沖了進去。只見鄭微手上的菜刀撇在一邊,右手緊緊抓住左手的手指,不斷有血從指縫間滴了出來,他媽媽看見血,大驚失色,連忙抓起鄭微受傷的手放到水龍頭下沖洗,然後一迭聲地催著陳孝正去拿酒精和紗布。陳孝正也嚇住了,翻開抽屜找紗布的時候額角都冒了汗,他媽媽一接過紗布,就趕緊給鄭微細細清理包紮著傷口,一邊還埋怨著自己,「都怪我,我不該讓你幹這個。」

  一番忙亂後,手指被包紮好的鄭微被安頓在客廳的沙發上,母子二人環坐在她身旁。傷口不淺,好在沒有傷到筋骨,她根本不知道渾圓的黃瓜在下刀的時候會在砧板上滑動,以至於她一刀下去切到了自己的食指。他們都在擔憂地問她痛不痛,其實她此刻除了痛,更多的是怨自己的不爭氣,她把事情都搞砸了,這一下,他媽媽哪裡還會相信她是個家務嫺熟的好女孩?

  她這麼想著,剛被刀切到時沒有出現的眼淚這時沖了上來,她都不敢看他媽媽,更覺得自己給阿正丟了臉。他媽媽去清理紗布的時候,她才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阿正,「對不起,阿正,是我太笨了,我什麼都做不好。」

  阿正坐在她的身邊,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地把她受傷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弄疼了她,她流血的那一霎,他六神無主。這樣的一雙手,他最最珍惜的一雙手,居然在他家纏上了醜陋的紗布。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的手,一直看著,那一刀是切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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