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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封瀾卻固執得很,「把他說的話都告訴我。」

  他們在分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裡,曾斐讓人給封瀾倒了杯水,簡明扼要地將剛才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丁小野不想見她,封瀾竟也沒有感到意外。她發了許久的呆,繼而問曾斐:「我能做什麼?」

  曾斐的嘆息微不可聞,「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詞!」

  「你也不是完全不信!」封瀾面色平淡,眼睛卻亮得像點了無數的火把,「還是有希望的對吧?」

  曾斐說:「即使我願意幫他,後面的事遠比你想像的難……撞死馮鳴的人不是他,這需要法庭採信的證據。再說,單憑他包庇崔克儉,妨礙執行公務,這些罪名也夠他受的。」

  封瀾還是那句話:「我能做什麼?」

  曾斐長久地沉默,搓著自己的額角。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太多了,疲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才三十四歲,卻好似有了六十四歲的心境。

  「封瀾,你要想清楚。」他最後一次勸道,「我知道你喜歡他,但這不是光憑『感情』可以解決的事。沒必要拿你一輩子來賭,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封瀾卻說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話:「你忘了,伊甸園裡吃下第一口蘋果的也是女人。」說完她笑起來,「告訴我吧,曾斐,除了『感情』,我還得掏出點什麼?」

  直至告別曾斐,封瀾都相當鎮定。她知道人心中那口氣的重要性。高考結束的晚上她發了一場高燒,醫生說她應該已經感冒一周了,險些就拖成了肺炎,按說整個人會很不舒服,但是在考試過程中她居然沒什麼感覺。日夜挑燈苦讀不就為了那幾天?封瀾不是那種允許自己臨門一腳射空的人。她是那一年全市高考第九名。

  只要那口氣還吊在心間,人就不會垮。

  當然,說她渾然無事也是騙鬼的話。封瀾心裡怕得很,那一夜,她不知在家裡的客廳轉了多少圈,一遍一遍來回地走,遲疑、退縮、算計和自保的念頭也一遍一遍地在腦子裡轉。

  封瀾,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這已不再是曾斐勸她的話,而是換作她自己的聲音。每走一步,便有一個念頭升起,又被無聲地踏碎。

  她是愛他。

  有多愛?

  愛又抵得過什麼?

  封瀾把最壞的打算一一擺到了面前,再將所有頭緒理了一遍。等她終於坐下來,盤點手頭上的銀行卡、房屋所有權證、股權證明、營業許可證和一切屬於她個人的資產時,天色已微微泛白,她竟不知自己已徒勞地走了五六個小時。客廳的地毯上留下淩亂的倒絨痕跡,小腿不知什麼時候被某個傢俱的尖角撞出紅痕。

  封瀾去洗漱,看向鏡子時有過猶豫,害怕裡面的人會一夜白頭。然而並沒有。她卸了妝的樣子略顯疲憊,也比不得二十來歲時一臉的膠原蛋白,可依然算得上皮膚光潔,五官姣好,烏髮豐盈。封瀾摸著自己的臉,她還沒老呢!如果她等得到丁小野,到時她的臉又會是什麼樣子?

  康康是最早得知封瀾打算將餐廳盤出去的人之一,也是餐廳裡唯一知悉封瀾與丁小野所有現狀和隱情的人。他現在經常自稱「聖·丘比特·康」,然而得知封瀾的決定時,仍免不了一番咂舌。

  「孟姜女哭長城,風蕭蕭兮易水寒,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他把自己想到的關於勇氣的典故都搬了出來,還覺得不足以表達心中的震撼,「要是在古代,你就是烈女,在革命時期,你絕對是英雄。」

  「我不是渣滓洞裡的女特務嗎?」封瀾知道丁小野和康康背後是怎麼議論她的。康康說得亂七八糟,可已是目前少有的能入耳的話了,最起碼他相信她並沒有瘋。

  封瀾出面為丁小野找了最好的律師。律師姓韓,是曾斐推薦的,熟悉刑事法案件,有深厚的檢察院背景,這對於案子最終的走向十分重要。

  托律師的福,封瀾以助手的身份見了丁小野一面。那已是他們分別半月以後的事了。丁小野頭髮更短了,面頰清瘦了一些,但氣色尚好,傷痕淡去,更顯得五官分明。

  「他們理髮的技術不如我。」封瀾評價道,繼而又說,「看守所裡變態不少,撿肥皂的時候要小心。」

  丁小野只是笑,封瀾也莞爾。

  探病時不說病況,道別時不敘離殤,這是封瀾的觀點。她不垮下,丁小野才能看到希望。

  對丁小野來說,自首後的這段日子,他反而睡得比以往平穩,只要夢裡沒有封瀾打擾。他本不願見她,可兩人相視而笑時,又覺得什麼都值了,煎熬也有種烈火烹油的快感。

  「案子還是很有希望的。韓律師,你說是吧?」封瀾安撫丁小野,又試圖向身旁的律師求證。

  對丁小野進行必要的陳述和解釋之後,便將自己的存在感減至最弱的律師聞言點了點頭,「判決沒下來前就有希望,即使下來了,還有上訴的機會。現在首要一點是找到證據證實開車的人不是你,然後才是盡可能縮短刑期,我們都在想辦法。」

  丁小野聽出了律師說的那個「我們」的含義。他問封瀾:「你又做什麼了?」

  封瀾心知瞞不過,也不打算瞞他。一個人逆風而上太過辛苦,何必硬撐著?她需要一個人和她共同面對。

  「我打算把餐廳轉手,已經有幾個人聯繫我了,開出的價格還不錯。」封瀾解釋說,「怪我以前太大手大腳,賺得不少,花得也多。家裡沒什麼負擔,所以沒有攢錢的觀念,手頭上實在拿不出太多現款。我和韓律師還有曾斐都商量過了,我會想辦法賠償受害者家屬。他們兩老也不容易。萬一家屬答應出具諒解書,對於減少刑期還是有幫助的。房子不能賣,我爸媽家……不好經常回去,我沒做好露宿街頭的準備,餐廳轉手倒方便些,我正好休息一下。對了,你不知道我有注會證吧?想不到我還挺有本事的?我這種人是餓不死的,你放心!」

  丁小野用拇指撥動另一邊手腕上的鐵環,這半個月來,他已適應了身上多一個物件,然而未來需要適應的東西還有很多。

  「後悔嗎?封瀾。」他直視著她,毫不回避,也無矯飾,甚至連感激或內疚都無從尋跡,只是平鋪直敘。

  「後悔」這個詞封瀾已聽過太多人向她提起,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老生常談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她卻心頭一顫,眼角不爭氣地發燙。

  「暫時還沒有,以後的事難說。反正到時也晚了,不提也罷。」她側過臉去假裝撩開擋住眼睛的劉海,再看著他時已平靜了許多,笑道,「你知道別人怎麼評價我——瘋子、傻瓜、情聖、倒貼女。我習慣了你嘴賤,臉皮也變厚了。其實我不瘋也不傻,更不是情聖,我為自己打算著呢。你早點出來,受益的也是我。『食得鹹魚抵得渴』,你這句話簡直是為我造的。冬裝新款的外套、限量版的鞋子……這世上買什麼不需要花錢?我買我日後的幸福,難道不值得這個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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