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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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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野專注地開車,前方夜色如墨。對方有備而來,逃脫絕非易事。他們甩脫了後面的一個尾巴,即將離開鄉村小徑,上到國道之前,崔克儉示意丁小野下車,剩下的路他自己來開車,萬一落網,也不至於讓兒子受他牽連。 丁小野沒有吭聲,這時他放在儀錶台前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個不停。他匆匆看了一眼,是醫院的號碼。這個時候的來電只有一種可能。 丁小野手心冒出了汗,脊背卻一陣發涼。他越不敢想,那鈴聲越不肯放過他,仿似一陣急過一陣。 崔克儉替兒子接了電話。他靜靜地聽對方說完,放下手機,便對丁小野說:「回醫院!」 醫院在回城方向,而他們該走的路線是沿著國道一路往南直抵邊境。 丁小野仿佛沒有聽見父親的話。 「我讓你掉頭回醫院!」 崔克儉又重複了一遍,這個關口,他的音調反而出奇地冷靜。 丁小野不敢置信地看了父親一眼,他們都知道這時調頭意味著什麼。 丁小野沒有停下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崔克儉也不與他爭,冷不丁地用力撥了一下兒子手中的方向盤。丁小野大驚,車子打偏,他被迫踩了刹車。車還來不及停穩,崔克儉打開兒子那一側的車門,不由分說地將丁小野推下了車。 「你快走,別讓人看見你在這裡。」崔克儉交代,看著俯身雙手貼在車窗玻璃上、一臉焦灼的丁小野,又說了一句,「放心,我有辦法。有條小路可以繞回城裡,他們不一定知道。你走你的,別管我。」 丁小野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將車掉頭,尾燈的光漸漸地消失於比夜更黑的樹影之中。他靜立了片刻,就在他剛定下心神打算步行上國道,想辦法自己趕回醫院的時候,耳邊聽到了一聲異響。 那聲源大概在數百米開外,入夜的鄉間靜寂,聲音入耳格外清晰。丁小野循聲一路狂奔,當他趕到事發地那個岔路口時,看到父親作為二十歲生日禮物送給他的那輛越野車無聲地停在那裡,一旁還有輛深色的吉普。 丁小野如做夢一般移步上前,腳下的枯樹葉發出的細碎聲響也似乎淹沒在他的心跳聲之中。 他的車前蓋有一部分癟了進去,而那輛深色吉普慘狀更甚,擠在越野車和路旁的一棵大榕樹之間,玻璃盡碎,車身嚴重扭曲。 看這副情形,想必是崔克儉試圖繞上那條岔路,前方有車疾沖出來,似有包抄之勢。一個想要堵截,一個鐵了心突圍,兩輛車都沒有刹車痕跡。 崔克儉向前伏倒,車上氣囊已彈開,丁小野用路邊的石塊去砸車窗玻璃的聲音讓他動了動,發出一聲喑啞的呻吟,但人畢竟清醒了過來。 「爸,你怎麼了?」丁小野成功打開車門,一時不知父親傷在何處,不敢輕舉妄動,唯有急切地詢問。 崔克儉搖頭,仿佛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丁小野繼而又轉身去察看那輛吉普車的情況。被方向盤和變形的車門夾在中間的駕駛員紋絲不動,半邊身子已被血浸透。 丁小野按捺著驚恐,將手穿過玻璃破碎的車窗,按在那人的頸動脈。飛快地縮回手時,車窗上的玻璃殘片劃過手臂,他也毫無知覺,他的心比被對方鮮血浸透的手指更涼。 那個人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 近距離觀察,丁小野才發現對方身著便衣,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他的頭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耷拉在胸前,下巴下方的前胸口袋裡有一樣東西露出一角。丁小野屏住呼吸將它抽出來,那是一本被血浸透了的警官證。 「他死了?」崔克儉吃力地問道,每說一個字都必須承受劇烈的痛楚,「這裡留不得……他們分頭行動,其他的人也快來了。你不能留在這裡……替我跟你媽媽說,讓她別著急,再等我一次,最後一次!」 「你自己去跟她說!」丁小野此時已下定決心,小心翼翼地將父親挪到車子的後排,隨即發動了一下車子。他父親的慷慨有了回報,車子損毀如此嚴重尚能重新啟動。他把車往後倒了倒,然後開往醫院的方向。 「你別傻。這樣你媽會怪我的!」崔克儉試圖阻止兒子。 丁小野從後視鏡中看著父親,說:「不會的,她還在等著我們。」 崔克儉深知兒子的脾氣,沒有再勸,劇烈地喘了幾口氣,聲音微弱。 「阿霆,你怨我總是很少陪在你們身邊嗎?」 「有點!」 相較于和媽媽的相依為命,丁小野與父親之間共度的時間不長。尤其成年之後,他對父親的存在表現得甚是冷淡。盼著父親回家,也更多是為了讓媽媽高興。 崔克儉心中對兒子除了疼愛,還有虧欠感。父子倆若有爭執,他更多的是讓著兒子,什麼都聽丁小野的。而丁小野除了讓他多陪陪媽媽,鮮少對他有所要求。 「我和你媽媽剛在一起的時候,就答應過她要給她安定的生活,開一家夫妻飯店,她掌勺,我負責招呼客人。等到老了,我會和她回察爾德尼,死了也一起葬在雪峰下……阿霆,你像你媽媽,我很高興。」 「我媽比你好看。」 崔克儉笑了一聲,代價是咳嗽了許久。他們似乎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時丁小野還小,父子倆開車到鄉間夜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那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據她說,我張大著嘴,就像個傻子……阿霆,答應我一件事,送走了你媽媽,你趕緊走,有多遠走多遠,不要再管我們。記得我以前留給你的那張身份證嗎?忘掉這些事,換一種活法。找個你愛的人,好好陪她一世,不要像我一樣。」 殘月藏在濃雲裡,車燈照不到之處深黑一片。崔克儉沒有再說話,丁小野聽到輕微而斷續的滴答聲,像未關緊的水龍頭驚醒半夢半醒的人。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水聲,而是他父親的血蔓延開來,從身下的皮革座椅邊緣緩緩滴落。 挪動崔克儉的時候,丁小野就已發現了,他父親身上最重的傷不在於兩車相撞時的衝擊,而是左肩下方的彈孔,只不過起初隱藏在深色的衣服下。這恐怕也是他橫下心與那個員警撞得魚死網破的原因。 市區的燈光逐漸映入眼簾,卻照不進心底。丁小野把車停在媽媽所在的醫院後門。 「爸,我們到了。」 沒有人回答他。 他獨自走進媽媽的病房,床已經清空。 聽護士說,他媽媽並沒有清醒過來,是在昏迷中離世的。這是不幸中的大幸,或許媽媽最後並沒有意識到生命中最重要兩個男人的缺席。 她失去了生機的面孔反比被病魔折磨時安詳,安詳得讓丁小野想起了她靜靜地陪伴他寫作業的某個下午,他抬頭看媽媽一眼,她回以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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