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應許之日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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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家裡換了保姆,他和靜琳便疏遠了。偶爾從媽媽嘴裡聽說她的近況,無非說她成績不好,早早地和社會上的不良分子混在一起,好好的姑娘算是毀了。再見她的時候,他剛考上重點高中,拿著錄取通知書走在回家的路上,遠遠地看到她迎面走來,挺著一個巨大的肚子。曾斐驚愕得什麼都忘了,唯一忘不了的是靜琳由紅轉白的臉色。她的嘴角顫抖著,說不清是羞恥,還是苦澀。 二十五歲,曾斐參與了當年最大規模的掃黃。夜總會裡,他走過那一排抱著頭、衣著裸露的年輕女人,其中有一個呆呆地抬頭看著他,他滿臉不耐地呵斥,讓她蹲下去,卻在片刻之後透過大濃妝認出了曾經的那張臉。他把她保了出去,說:「別幹這個了,我給你錢。」靜琳沉默著搖了搖頭。 二十八歲,曾斐是同批入隊的人裡最被看好的一個,前途不可限量。上頭允諾,只要他再次立功,就可獲破格提拔。他這個年紀要是坐上那個位子,今後成就超過他家老頭子也未可知。這一次是他主動走進靜琳的生活,那時她已不是他的「琳姐姐」,而是掃黃打黑重點打擊對象崔克儉身邊最親密的女人。每一次他去找她,她都像孩子一樣高興。她還是不喜歡說話,最多他問一句,她就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與他興趣無關的話題她只說過寥寥幾句——崔克儉對她們母女很好,她讓女兒跟了他的姓。 崔克儉東窗事發,不久後死於非命。曾斐把他的所有的場子連根端起。這場抓捕用了最小的代價大獲全勝,曾斐得到了預期的提拔,一時風頭無兩。可是他沒有意料中的春風滿面,幾乎每天下班後,他都會放心不下地陪在靜琳身邊。他苦口婆心地跟她講道理,講法律,講自己的難處。她靜靜地聽著,從未反駁,然後她靜靜地消耗了自己剩餘的生機…… 在太平間和崔嫣一起掀開靜琳身上的白布時,曾斐看著她一身的針眼,狠狠地在她冰冷如石的臉上扇了一巴掌,下一個巴掌他給了自己,那一巴掌是如此之痛,痛得他在崔嫣面前淚流滿面。 曾斐很少願意想起靜琳最後乾癟脫形的樣子。那時上頭給他的各種表彰不斷,別人的羡慕和溢美之詞如潮水一般,他父親在外也欣慰地說「後生可畏,後繼有人」。然而在鮮花和掌聲背後,那張臉時時都盤旋在他腦海中,無論在清醒時還是夢境裡,無論他是否抗拒。他終於辭了公職,把崔嫣帶著身邊,呵護著靜琳留給他的唯一的一部分,她最好的一部分。他最大的滿足就是看著崔嫣一天天變得飽滿而快樂的臉,那張臉青春張揚,朝氣蓬勃,會讓他忘卻死亡和醜陋。 崔嫣填滿了曾斐的生活,就好似現在她用過的浴液氣息填滿了他的呼吸和胸腔。這浴液是崔嫣買的,放在曾斐的房間,一如他許許多多的私人物品都經過了她的手。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固定的女伴,崔嫣無形之中早已扮演了這個家女主人的角色。 曾斐暗罵「邪門」。這浴液他平時也用,可他記得味道分明是不一樣的,絕沒有此刻的濃烈、輕佻……和甜膩,讓他頭昏目眩。他試圖把淋浴的水溫調低,用力一扳水龍頭的開關才知已開到了盡頭。 水流聲中,似乎有人在他耳邊細語:「阿斐,我冷……」 這是靜琳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幼年時,他非要去水庫游泳,險些溺斃,靜琳拼死把他撈了起來,他沒事了,她患上了漫長的一場傷風,病重時,她也曾這樣說過。 他仿佛再一次面臨溺斃的邊緣。這一次誰撈他上岸? 他用力甩頭,大口大口地呼吸,一度讓他厭惡的甜膩成了他的救命良藥。 另一張面孔、另一個聲音驅散了方才的陰寒。然而護在他心口的這個聲音分明也是悲傷的。 她說:「曾斐,別讓我三次傷心都是為你。」 第十六章 自私的慈悲 封瀾在夢裡也沒有忘卻丁小野手心的溫度——他主動牽著她的手,走在被路燈薰染成昏黃色的、深夜的馬路上。緊挨著他的那一半身體是滾燙的,另一半卻冰涼,叫囂著,恨不能整個人與他相依偎。 她大半夜都在這半冷半熱中掙扎著,第二天早上,任鬧鐘響了幾遍也沒辦法爬起床,嗓子似火燒般乾渴,頭痛欲裂,用床頭的體溫計一量,38.2℃,才深知「為情傷風、為愛感冒」不是句虛言。 封媽媽趕過來照料生病的女兒。他們一家都秉承輕易不打抗生素的原則,所以封瀾並沒有去醫院,只在家喝了薑茶和雞湯,發熱厲害就往頭上敷涼毛巾,順便打開窗通風透氣。 「好好的天氣,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說病就病了?」趁封瀾在床上休息,封媽媽一邊給她收拾房間,一邊嘀咕。封瀾也很無語,這是她今年以來第一次感冒,以往她身體還不錯,遇上了丁小野,仿佛整個人都喪失了抵抗力,連病毒都來占她便宜。 封媽媽陪了封瀾兩天兩夜,第三天下午,封瀾燒全退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封媽媽就趕回去和封爸爸參加老同學聚會。封媽媽前腳剛出門,封瀾後腳就給餐廳裡打了個電話,問了幾句今天營業的情況,便讓廚房給她做碗海鮮粥,交代丁小野送過來。 兩個小時後,封瀾家的門鈴響了。她雀躍地跑向門口,從貓眼裡看到提著個外賣盒子的丁小野,心裡的忐忑才被喜悅取代,趕緊理了理頭髮,把門打開。 丁小野進門之前目光在封瀾臉上流連了幾秒。封瀾有些心虛,她病了兩天,樣子會不會看起來很糟糕?她悻悻地給他拿拖鞋,問:「我不化妝的樣子和以前很不一樣?」 丁小野環視她的住處,回頭笑著反問:「你以前化妝了?沒看出來。」 「會聊天了。」管他真心假意,封瀾心花怒放。 丁小野把裝著海鮮粥的盒子放在餐桌上,「粥送來了,我……」 封瀾不由分說地打斷他,「不許回去。我都病了,你不聞不問也就算了,來了還不陪我說說話,你當我真的是為了這碗粥……而已?」 「也對。」丁小野看了看餐桌另一面放著的一小鍋白粥,若有所指。 封瀾剛退燒不久的額頭又有點發熱了,那是媽媽臨走前給她熬的。 「我媽煮的粥太清淡了。」封瀾辯解道。 「既然病著,還是不要太重口味。」丁小野說。 封瀾怎麼聽都覺得這話有言外之意。她悄悄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丁小野來到之前,她是換了身睡衣沒錯,湖水藍的真絲睡袍款式簡潔保守卻足以勾勒出細腰,長度也恰恰好。這點小心機算不上重口味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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