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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回去的時候,依舊細雨纏綿。非明淋不了雨,韓述用一把很大的傘遮擋著她,走得很快。桔年遠遠地跟在後面,過了一會兒,頭頂的天空被覆蓋,原來是陳潔潔撐著傘並肩走在她身邊。

  起初她們什麼都沒有說。直到看到韓述停在路口的車,陳潔潔才停了下來。

  「桔年,對不起!那幾年的牢,本應該是我去坐的。」

  她撐著一把有著豔麗花朵的傘,光線透過薄薄的傘布,在兩人身上留下了各異的陰影,呼吸著的空氣中滿是潮濕的味道。

  「是,你說得沒錯。」

  對她們來說,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誰都沒有必要虛偽。

  「我只能道歉,因為用什麼都不能彌補,所以我不求你原諒。」

  「我問你一件事。」桔年看著陳潔潔,她們的身高差不多,所以眼睛是平視著的。

  「這十一年裡,你有沒有過很快樂的時候?」

  陳潔潔想了想,選擇了誠實地點頭。她曾經以為自己隨著巫雨死了,可是正如她說的,一輩子太長,長到有很多東西可能悄無聲息地填補進來。巫雨走後,她後來的日子並不是沒有過幸福,她無法欺騙自己,她無法欺騙如鏡子一般照見自己的謝桔年。

  桔年聽到這個答案,只說了一句,「那也好。」

  總算有人是快樂過的。縱然陳潔潔如何愧疚道歉,都不可能挽回桔年失去的那幾年。桔年不打算原諒陳潔潔,也不打算讓別人覺得她有多善良,只不過既然已經失去了,那麼能換回一點兒東西總是好的。就好像她丟失了生命中某個固定旅程的船票,她再也不能趕在那個鐘點抵達,可是很多年之後,才被告知,有人曾靠這張撿到的船票因緣巧合去了要去的地方。她何必再去恨那個比自己幸運的人?

  不是她,就是她,桔年很早就知道,那命運裡的一個劫,她們都在這個劫裡面,現在看來,至少有一個人是快樂過的,那幾年回不了頭,可總算不是滿盤皆輸。

  陳潔潔低頭良久,在流淚的瞬間,微笑了起來。

  就在韓述推著非明走到車邊的時候,他們都看見一個抱著小孩的男人一直等在小路的盡頭。他抱孩子的姿勢並不熟練,不用走近,桔年也猜到他臉上一定還有未痊癒的抓傷。不知道他和韓述會不會因為彼此的臉而同病相憐?

  桔年推開陳潔潔的傘,獨自加快腳步走開。也許她和陳潔潔再也做不回朋友,可她寧願那張丟了就再不屬於自己的船票載著另外一個人走得更遠。

  陳潔潔在桔年身後急聲說道:「桔年,快樂沒有那麼難,當他在身邊睡著的時候,就對自己說,假裝他也死了,假裝他也不會醒過來,這麼想著,結果發現自己居然也是難過的——原來這輩子不止一個人讓自己那麼難過,好在,他還會醒過來。到時你就會發現,真的,一輩子那麼長,求一點點快樂和安慰並沒有那麼難。」

  周子翼提出自己開車送陳潔潔和非明回醫院,桔年沒有反對,便與他們在路口分別。陳潔潔一家背對著桔年和韓述,也許是為著之前的爭吵,他們的樣子很是彆扭,過了一會,周子翼騰出一隻手去拉陳潔潔,不料卻被陳潔潔狠狠甩了一巴掌,他把臉偏過一邊,隨即也高高揚起了自己的手,然而這只手落下的時候卻很輕,輕得像在擦妻子臉上的淚。陳潔潔拿開他的手,探身去看他手裡抱著的孩子,就勢也輕輕地抱住了她的丈夫,兩人的手再也沒有鬆開。

  非明坐在媽媽推著的輪椅上頻頻回頭看著桔年。自從她和陳潔潔正式相認後,姑姑的態度一直都是淡淡的,非明以為姑姑會跟她一起掉眼淚,雖然那樣她會難過,但是姑姑並沒有這樣。後來非明想,姑姑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也對,她畢竟不是自己的媽媽,離開了也好,即使她才十一歲,也知道姑姑帶著她,比一個人過日子要艱難得多。

  桔年一直看著周家的車越來越遠,非明也離她越來越遠,只剩她還在原地。

  韓述在她身邊開著玩笑,「你難過的話,我不介意把肩膀借給你哭。」

  桔年真的就扭過頭去,伏在離她最近的那個肩膀上痛哭失聲。

  反倒是原本還笑著的那個人,就此繃在那裡,分毫也不敢再動。

  韓述把桔年送回了家,桔年沒有拒絕。除夕那一夜過後,他們之間很多頭緒其實都沒有來得及理清楚,結果非明就出了事。有些事來不及說,當事人也不願意再提,於是便不了了之。直至陳潔潔出現,他們從醫院裡回來,不管多不情願,韓述最後還是收拾東西離開了她的院。這不只是因為韓述到底還是幾分心虛,到了這一步,他也實在不敢逼得太緊。人說兔子逼急了還咬人,謝桔年絕對就是只悶聲不吭但是急起來會咬得他一佛出竅二佛升天的兔子。家是不能回的,節日期間,也不好打擾朋友,所以韓述就找了個安逸的酒店暫且住下。

  幾日沒到這兒來,桔年已經把院門口的桔枝敗葉和鞭炮紅紙通通清掃乾淨,可也說不上為什麼,韓述看到這收拾乾淨後更顯空落落的院子,總覺得它比幾天前更少了些什麼。也許是非明也離開了,這原本就人氣淡薄的地方更如同空城一般。

  桔年沒有招呼他,韓述自己找了水來喝,一杯涼水下肚,冷得胃都痙攣了。他本想打到屋主說,不帶這麼過日子的啊,大冷天的,好歹燒點兒熱水,冷死別人也就罷了,小心自己成雪人都不知道。誰知放下杯子回顧,桔年已經不在客廳。

  他找到了屋子背後的開井處,果然看到了她,原來是斜飛著入簷的飄雨打濕了她一個神龕上的香爐,從背後看,她正用手撥弄著香爐裡的灰燼,然後找來火柴,重新點燃了一炷香。

  韓述心理泛著滴咕,都什麼年代了,她還有這麼多迷信的玩意,真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過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特別相信命運鬼神這一套。

  韓述走到跟前,想看看桔年拜的究竟是哪一路神仙,是土地公公、觀音菩薩、玉皇大帝,還是灶王爺?不但要初一十五地供奉著,年夜飯也得他老人家過目後才輪到餓肚子的凡人,就邊今天這不算什麼日子的日子,都還要香火伺候,說不定一年到頭都是如此,究竟什麼神仙能享受此等待遇。

  他湊個頭過去研究了一會兒,卻發現這神龕有點古怪,因為在他這個無神論者僅有的經驗裡,既然供奉著什麼,總要有點兒暗示,比如觀間、佛祖像什麼的,再不濟也得有張畫著神仙的畫吧,可這兒除了個香爐之外什麼都沒有。

  韓述心下有些納悶,說過聯想到她之前拿著條吃了一半的魚都可以「虔誠地」忽悠神靈,在其他地方偷工減料好像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他促狹地指著天偷偷問桔年:「那位同志對你的魚沒有什麼意見吧?」

  他以為桔年會回他一句「舉頭三尺有神明」什麼的,但桔年沒有跟他計較,一反常態地從旁邊取出了三支香,遞到韓述面前。

  「幹什麼?」韓述做出個退避三舍的動作。

  桔年說:「你也上一柱香吧。」

  她竟然用的都不是一個詢問的語態,而是一個祈使句,仿佛在跟韓述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可她明明知道韓述一直反復強調自己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韓述連連擺手,也有些狐疑,她供奉的到底是誰,是神,還是逝去了的人。他頓時心裡有些發毛,很自然地想到了巫雨,但是她從業都不肯承認巫雨已經死去,又怎麼會天長日久地為他焚香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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