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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在宿舍的衛生間裡,只有一個人的時候,莊嫻曾不止一次偷偷哼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小調,張開手,與虛空中的另一半共舞,可是她以為那只能是她一個人的夢。

  忘了那一夜是怎麼結束的,莊嫻躺回了她的架子床,可是心還在舞池裡,被他牽引著跳一曲圓舞,轉啊,轉啊,夢也在旋轉中無邊無際。

  還是郭榮榮澆醒了莊嫻的夢,她說:「韓述這個人,就是太輕佻,你別走火入魔,想我的話,城堡裡只有一個王子,想做灰姑娘的人卻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莊嫻心裡想,她不要過橋,有過那個共舞的夢,也就足夠了。

  誰知道,一切才剛是開始。

  儘管郭榮榮一再點醒莊嫻不要做灰姑娘的夢,可是如果有一天,王子提著一雙正合碼數的水晶鞋施施然走過來,你要不要穿?

  很快,韓述的找莊嫻的電話在宿舍裡時常響起,他的身影也不時出現在她樓下。別人都在風傳韓述看上了法學院的「木頭美人」。郭榮榮有時也一個人愣愣地自言自語:「可能嗎?」

  莊嫻不管可不可能,他是她的光源,她是無悔撲火的蛾,於是紅著臉,期期艾艾地去赴一場場如夢之約,她照例是不善言辭,緊張起來渾渾噩噩,與他揮別後常想不起相處時的細節,而韓述注視她的眼神竟似比她更專注。

  「我……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傻?」莊嫻怕這個夢醒得太早,唯恐自己的乏味讓他打了退堂鼓。

  可韓述卻一再重複強調她的好,一遍一遍,語氣鄭重,仿佛要讓她記住。你怎麼可能傻,我可不會跟傻瓜考上同一個大學;你怎麼可能比別人差,難道你從來不照鏡子嗎?他的話猶如催眠,說得多了,莊嫻竟也慢慢讓自己相信了一點,每天早上照他說的對著鏡子念,我很好,我很好……人前人後,居然自信了不少。

  「可是我很無趣,你跟我在一起會不會很煩?」這是莊嫻最後一個疑慮。跟她以往對韓述的感性認識完全不同,韓述很少帶著她去玩去鬧,兩人相處的大多數時間,他都很安靜,也不介意莊嫻話少。一塊自習的間隙,莊嫻偶然抬起頭,會發現身邊的韓述支著下巴怔怔地看她,碰上她的視線,眼睛卻回避。

  韓述總說:「你這樣就好。」下一句話卻開始嬉皮笑臉,「有沒有人說過,你不說話的時候沉靜如海?」

  當然沒人這麼說過。莊嫻在他孩子似的貧嘴中,幸福如火中燒,這幸福讓她暫時忘卻了別人注視的眼神,也忘卻的好友的冷臉規勸。

  郭榮榮說,你就傻吧,他有這麼好?沒後悔藥吃的時候,哭都來不及。

  可是後悔藥不都是事後才吃的嗎?她要的是現在。

  韓述大二的那個情人節晚上,莊嫻鼓起勇氣送了他一條羊毛的圍巾,圍巾是寒假裡她纏著讓媽媽教會的,手工拙劣,卻是他喜愛的大紅色。莊嫻害怕郭榮榮笑話,一直把圍巾藏著掖著,直到那天晚上才偷偷拿出來。

  他們約好了要一起出去,莊嫻去到韓述的宿舍,等他慢慢收拾好自己,他這樣一個急性子,打理自己的儀錶居然能耐心地一絲不苟。眼看宿舍四下無人,莊嫻羞澀地把那條圍巾手忙腳亂地系到韓述脖子上。

  「你喜歡嗎?」莊嫻低聲問。

  韓述沒有馬上說話,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局促地低著頭,特意修飾過披瀉下來的長髮搔得臉有些癢,心裡卻像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爬。

  等待他反應的瞬間,在莊嫻看來無比漫長,她慌慌張張地別開臉四處打量,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緊張。可視線卻掃到了他整潔的書桌上,隨意丟放著的一雙褐色手套。

  莊嫻頓時就懵了。這手套她怎麼能不認識,那手背處的花紋是她親眼看著拆了又拆,一針一針地織出來的。

  手套出自郭榮榮的手,上個學期的期末,考前緊張的複習時間,莊嫻就看到郭榮榮經常縮在床上織著這雙手套,郭榮榮也是生手,偏又生性好強,看不得一絲瑕疵,反復地拆了再織,虎口都被毛衣針磨起了泡。莊嫻在一旁看著,也就是那時生起了要給韓述也織點什麼的念頭,又不好意思開口讓郭榮榮教她,這才拖到了寒假才動工。

  莊嫻也曾問過郭榮榮是織給誰的,郭榮榮當時淡淡地說,「愛給誰給誰唄」。那時她們小姐妹倆之間不知怎麼地已沒有當初的無話不說,莊嫻也不好意思追問,她想過這樣的東西一定是送給最重要的人,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是郭榮榮嘴裡最不以為然的「輕佻的紈絝子弟」。

  韓述也注意到莊嫻看著手套發呆,揀起那雙手套,不由分說就往莊嫻手上套。莊嫻的眼睛一紅,手微微往回撤了撤,韓述的手卻抓的很緊。

  「你喜歡嗎?」他不回答她的問題,倒反過來問她同樣的一句話。

  「不……不……我是說,我喜歡,可……可是,別人……」莊嫻心裡亂得很,很久不在韓述面前出現的口吃又回來了。

  韓述不讓她的手往回躲,抓住了,只一聲聲追問,「那些你別管,我就問你喜歡嗎,你不喜歡嗎?說啊,說話啊!」

  鬼使神差的,莊嫻眼角留下了一行淚水。她不是一個好的朋友,郭榮榮那些個打著電筒織手套的情景在眼前浮現,當時她竟從來沒有留心細想過……可是即使她知情又能如何,此刻比愧疚更強烈的是手心的溫暖。

  她低著頭回應韓述的追問。

  「喜歡。」

  她可以感覺韓述的手徘徊在她的發間,連聲音都是沒有聽過的遲疑和溫存。

  「你再說一次。」

  莊嫻做夢一般呢喃,「我真的喜歡。」

  那個情人節的晚上,韓述撫摸著莊嫻的長髮,第一次吻了她。

  也是從這時開始,莊嫻仿佛看到心中的城堡大門真的朝她打開。她真的成了韓述的女朋友。

  ……

  韓述其實是個很矛盾的人,他愛熱鬧,卻找了個不善言辭的沉悶女友;他說他就喜歡莊嫻的安靜,然而她柔順如綿羊在他身畔,他眼裡常有一閃而過的失望;他沒有在莊嫻的旁敲側擊中承認過她是他從小到大最最親近的女孩,卻在無意中透露,那個情人節,是他第一次吻女孩子的嘴;他是莊嫻見過最陽光的男孩,可總有那麼一些時候,看起來心事重重;他明明就在莊嫻身邊,可莊嫻還是覺得太不真實;他不笑的時候眉梢眼角仿若桃花蕩漾,笑的時候反倒淡了……幸而她對想不通的事情喜歡拋之腦後,很少追問,很少探究,這是她讓自己安享快樂的一種方式。

  關於這段感情,別人預言的閃電分手和韓述的熱情退卻移情別戀,這些都沒有成為現實,很難相信韓述和莊嫻就這麼相安無事相戀了一兩個年頭,然而這就是鐵打一般的事實。

  在那段幸福的時光裡,唯一讓莊嫻遺憾的是她和郭榮榮友情的中止。而這一切的導火索竟然是郭榮榮暗戀韓述一事不知怎麼傳出去之後,韓述在別人詢問為什麼看不上法學系大才女時,戲謔的一句話。

  「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還未流到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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