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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她撫著煙灰色珠光軟緞的面料,一陣犯難。這單子是她接的,料子式樣也都是她為顧客挑的,一個沙發套,六個抱枕套,兩幅飄窗軟墊,雖不華麗目,但勝在用料精良,細節考究,一式的右側壓邊褶皺頗費了她一番心思,才做得讓自己滿意,也確實相當雅致耐看。更重要的是,雖說這單子收了定金,但餘下的尾款收不回來,東西擱在店裡,跟的顧客要求的尺寸不合,也是難以轉售的,這樣以來,帳面上自然難以交代。

  也著實是沒有辦法,桔年放下手上的工作,問送貨小弟要了地址,「我再試試。」她想,就算結果跟前次一樣,這件事是她經手的,至少也該搞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說不定,小弟的表述有問題,她能給顧客一個解釋。

  騎著店裡的電動自行車,桔年趕到了送貨單上顯示的住宅社區,那是個在本市小有名氣的南派園林建築。桔年仔細對著單元樓層號,按了好一陣的門鈴。

  開門的是個男人。這個送貨小弟之前也提到過,包括單子上留的電話號碼,都屬於一位男士,並非桔年接單時所見到的女子。

  妻子挑選款式,留丈夫的聯繫方式,並不奇怪。可是桔年把臉從抱滿懷的貨物中抬起來時,門裡門外兩個人俱是一驚。

  男人的臉色可謂難看到極點,驚愕、慌張、憤怒一股腦地湧上來,都攢在他的眼睛裡。如果這時有一面鏡子,桔年想必也會從自己的面孔中看到心虛。都說冤家路窄,人生何處不相逢,她倒好,閉著眼睛闖到最深的死胡同裡去了。

  「你還真的比我想像中更有心機,這兒都能讓你找上門來。終於想好了?你想要什麼?什麼才能塞住你的貪婪?」那男人正是平鳳出事那晚好心卻被反咬一口的唐業。他單手扶住門檻,憤怒讓他的語音都微微變了調子。

  桔年只恨手裡的貨物不能徹底地把自己埋在下面。她想起小說裡的橋段,此時必定是要說――不不不,你聽我解釋……她早就明白,大多數能夠解釋的事情,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無需多言;而真正百口莫辯的時候,說什麼都沒有用,根本無從解釋。此時她若說,「我是來送沙發抱枕套的」,無異於姦夫在女方的床上偷情被正牌丈夫抓個正著時時辯解道:「我是為了測試你家大床的柔軟程度」。

  然而,事實上她的確是來送沙發套的,雖然自己也覺得荒誕莫名,可是她呆了一會,還是機械地將手中的沙發套略略舉高。

  唐業顯然認出了她手裡捧著物件的外包裝,冷笑一聲,那潛臺詞一目了然,明明煞費苦心的敲詐,又何必弄出這些拙劣的伎倆來噁心人。

  「先生,對不起。但這真的是您在我們店裡訂的東西,或許是您的朋友……」

  桔年硬著頭皮想把話說完,唐業的唯一反應是指著電梯的方向,從嘴裡擠出了一個字,「滾!」

  桔年的面皮極薄,巨大的羞辱感像激浪狠狠打翻她企圖自救的筏子。可她怨得了誰,這羞辱不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嗎?如今的境地甚至不是因為誤會,她尤記得自己那日在他面前的卑劣和陰暗,如今還送上門來,若不是他好修養,換作旁人,一個耳光摑來,只怕也不稀奇,她毫不冤枉。

  手裡的東西,遞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走了,可接下來該怎麼處置。桔年微微咬著下唇,喏喏地退了一步。

  唐業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爆發,漲紫著斯文的面皮,伸出去的指尖是抖著的。「滾,滾!你去說,儘管去說,去對全世界說,他媽的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們能那我怎麼樣,怎麼樣?!」

  他歇斯底里地憤概,仿佛面前立著的不是一個恩將仇報訛詐錢財的女人,而是他現實生活中一切的不平和障礙。

  門當著桔年的面再次緊閉,巨大的響聲鎮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鄰居嚇得打開條門縫查看,桔年垂頭,心中艱澀,深吸了口氣,伸手去按電梯。

  已經落下的電梯緩緩回升,紅色的數位跳動,不銹鋼的電梯門映得上面的一個人影模糊而可憎,那是個失去了底線的可悲的人。無數次,背對那些欺淩的人,桔年對自己說,我能做什麼?我能做的,就是跟他們不一樣。然而多少個快要熬不過去的關口,她又一遍一遍地問,我為什麼要跟他們不一樣,為什麼?

  如今,她終於也一樣了。

  電梯門響過一聲後開啟,桔年移步,身後的門卻也同時被打開。

  唐業的手扣在桔年的腕上,先前的強勢和淩厲被頹然的妥協取代。

  「你直接開個價吧,說說你到底想怎麼樣?一次給個痛快,求你了。」

  原來他並不像剛才的宣洩中那樣無所畏懼。他還是在乎別人的眼光的。沒有一個在乎著的人不怯懦。

  桔年懷抱著厚重的沙發套,聽見電梯門徐徐合上。

  她說:「讓我把沙發套套上行嗎?」

  良久,唐業側身,桔年忐忑從他身畔走進那陌生的屋子。定制的沙發套,差一釐米,都是裝不上去的,所有送貨的人都必須給顧客安裝好之後方能離開,這是她今天來的目的,也是她的本分。

  唐業面無表情地坐在背光的一個籐椅上,看著桔年熟練地拆開布藝沙發和抱枕原有的套子,再換上新的。這並不是個簡易的工程,尤其是一個人獨立完成。她忙得滿頭是汗,有幾次,唐業都以為她應付不來了,她吃力地倒騰一陣,那些亂成一團的東西居然又奇異地變得妥切。這個女人或許陰險,但她給人的感覺卻是無害的,甚至是娟好纖細的。女人都各自披著她們的畫皮。

  桔年盡可能把全付心思放在手頭的活計上,總算有一絲安慰的是,幾個套件都做的一分不差。

  「哪一個才是你的兼職?」客廳的工作快要完工的時候,唐業冷冷地問了一句,最極致的憤怒已過,他顯得相當安靜。

  桔年手上的動作緩了一緩,咀嚼出了他話裡的言外之意。

  一個做布藝沙發套的妓女。

  也許這也算認知上的一種進步,至少他首肯了沙發套確實是為他家這尺寸特殊的沙發而定做的。

  她依舊避開與唐業的視線交流,慢吞吞地說,「今天跟您有關係的服務只是沙發套而已。」

  「沙發套不是我定的。」他的默許只是想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但它確實是為您的沙發定的。」桔年輕輕拍平最後一個沙發抱枕上的折痕,「它跟您的地板和那張籐椅的顏色都還相襯……那個,請問飄窗在哪邊?」

  唐業的面孔在暗處,看不清表情,也許他在審視,也許仍在懷疑。不過,他還是抬起一隻手,指向了其中一個房間的位置。

  這個男人在桔年面前是陰鬱寡歡的,但是他的住處卻頗為閒適,淺灰的底色,大量的藤藝製品和綠色植物,最適合靜坐的地方永遠擺著一張椅子。

  桔年動手去鋪飄窗上的軟墊,那原本是玉色大理石鋪就的飄窗臺顯得異常潔淨,除了一付棋盤,就是個原木的六寸相框,照片上躺在郊野池塘畔的折椅上的男子看起來正是這屋的主人,只不過照片上的他跟現實中又略有不同,怎麼說呢,也許就是鏡頭裡的情緒吧,雖然他臉上並沒有笑意,手持釣竿,胸前擱著本半舊小說,黑髮微亂,一頂漁夫帽半遮住他灑著樹蔭碎影的臉龐。可那張照片給人的感覺是輕快的,愉悅的,這大概就是拍照的人試圖捕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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