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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也許是有的,這「出路」對於習慣了寬廣大道的人來說不值一提,然而在需要的人看來,已經足以得到一片生天。也是全賴幾年來在獄中的良好表現,昌平女監的一個負責人輾轉得知桔年出獄後的窘境後出面幫忙,終於為桔年在本市的一所福利院裡謀得了一個幹勤雜活的工作,每月收入雖不多,但已足夠維持生計。桔年感激之餘,勤奮工作自然不在話下。

  福利院是一個被照顧的地方,也是一個被遺棄的地方。這裡有年邁無依的老人,年後失怙的孩子,桔年協助院裡的工作人員,每日打掃衛生,清洗被單,忙忙碌碌,倒也沒有人太在意她的過去。她只是害怕那些臨終老人的眼睛,更害怕那些走了又來的棄兒,每次看到那些小小的身影,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去想起陳潔潔說的,永遠不再相見的孩子。

  然而命運的安排自有它的奇妙之處。桔年在市福利院工作大半年後,一個午後,她正在拖走廊的地板,無意間聽到院裡的護工和外來的愛心人士間提到的一個可憐的孩子。那是個女孩,三歲,據說父母不詳,一出生就被人收養。養父母在孩子兩歲左右,發現餵飯過程中發現她突然出現了面頰青紫、手腳痙攣的症狀,開始還以為是不慎誤食窒息,送到醫院後才診斷出患有先天性癲癇。這對養父母得知後大受打擊,多次帶著孩子輾轉各醫院就診,但均被告知目前仍無有效醫療手段根治。雖然這病並非時常發作,但是只要它一天存在,都不啻于一個定時炸彈隨時爆發。由於自身家境也不算極好,那對養父母再三考慮後還是退縮了,雖然不舍,還是將這個女孩又送回了福利院。其後雖然還有想要孩子的夫婦有過收養的打算,但是一聽到這個病,無不打了退堂鼓。

  桔年也不知道那個下午她把那條走廊拖了多少回,從這一端到那一端,又從頭開始。直到院長走過,好心的提醒一句:「小謝,這地板已經亮的能照出人影了。」她停下來,這才知道自己很累很累。

  一個三歲的,身患癲癇被人遺棄的孩子。

  桔年對自己說,在福利院這大半年,可憐的例子看得還不夠多嗎,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可是放了手中的清潔工具,不知怎麼的,她還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孩子午後的活動室。

  那時正巧有一對打算收養孤兒的男女在場,院裡的工作人員組織所有會走路了的孩子圍成一個半圓圈唱著兒歌,等待挑選。沒有人給桔年任何指引和暗示,她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小孩,在那個半圓裡她個子最小,頭髮稀疏,又瘦又弱,要不是身上衣服的顏色,幾乎難以辨認性別,她跟隨著其他孩子拍著手掌唱歌,時不時的打錯節拍,眼裡是這裡的孩子慣有的空洞。

  那對年輕的夫婦最終選擇了一個剛8個月的嬰兒,這個階段的孩子沒有太多的記憶,更容易養熟。那些落選的孩子紛紛散開來,有些追打嬉戲,有些各玩各的。

  桔年拉住看護孩子的工作人員,遲疑的指了指那孩子問:「王姐,那就是癲……癲癇被退回來的孩子?」

  被叫做王姐的女人點頭,話語裡無不憐憫:「也怪可憐的,三歲多的孩子看起來跟兩歲差不多,又是個女孩。」

  桔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那孩子身邊的,那孩子坐在一張木頭小凳子上,不說話,睜著一雙大得好像佔據了一張小臉太大空間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身邊的人。

  桔年伸出的手一直是抖著的,無數個瞬間,她都在說服自己回避這樣的一次碰觸,就像當初,她一個人推著破舊的自行車在風裡快樂的賓士,不要回頭,千萬不能回頭,沒有開始,就不會有那個結局。

  如今,多少驚瀾都已漸漸平寂冷卻,她已經不再每晚夢見血光裡自己緩緩張開的手心,牽過她的手哪去了,什麼都握不住,只有孤清的掌紋。

  是這個孩子嗎?是那個改變了她半生的命運但卻素未謀面的孩子?

  桔年的手落在孩子疏而軟的頭髮上,孩子居然沒有動,只是看著她。眼睛是陌生的。

  桔年手往下,橫在孩子眉目間,遮住了那雙眼睛,女孩薄薄的嘴唇終於有了熟悉的痕跡,仿佛就是這樣一張唇說出:「無論走到哪裡,我都會記得跟你說再見。」再見,再見,就是這般宛若在前?

  桔年是咬著牙的,淚水卻有它的重量,狠狠打落。那淚水仿佛滴進乾涸龜裂的土地的一線生機,瞬間被吞噬,卻喚醒了久旱的記憶,更覺得難言的苦楚,再也遮不住。桔年蹲在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面前,沒有聲息的痛哭,她從沒有這樣暢快的流過眼淚,假如一切都是真的,這個孩子,一半是她的劫,另一半卻是她的魂。

  孩子感覺到異樣,側了側腦袋,閃躲開桔年遮擋她眼睛的手。

  「阿姨,我給你唱歌。」

  孩子顯然是誤會了。跟這裡所有的孩子一樣,她本能的渴望著出現領養人將她帶走,這些日子,她見了不少前來挑選孩子的成年人,院裡的阿姨說,只要他們夠乖,就會有新的爸爸媽媽。她已經做到最乖,可是沒人挑中她。她還以為蹲在自己面前的年輕阿姨也是一個領養人,笨拙的想要給領養人表現。

  桔年搖頭。

  「阿姨,你能把我帶走嗎?」

  福利院的孩子,雖溫飽無憂,但絕對不是生長在溫暖的花室中,沒有哪個不渴望離開。

  桔年聞言,心中也是一涼,這才從她自己給的一個彩色泡沫中醒了過來。她是信感覺信命的人,但是誰說這個孩子就一定是巫雨的骨肉,世上身患跟她同樣惡疾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何況,怎麼能肯定他的孩子就一定不幸遺傳到這些,又因緣巧合被命運送到她身邊?她不是聖人,拿什麼去照顧一個孩子?就算這真是巫雨的女兒,那這孩子身上也流著另一半她不願意靠近的血液,親生的母親尚且不再尋找孩子的下落,她為什麼要背上這個包袱?不,她為他們背的已經實在太多,別人的荒唐,憑什麼由她來付出代價?

  「會嗎,阿姨?」孩子溫軟的手碰觸到桔年面頰的眼淚。

  桔年觸電似的縮了一下,飛快起身逃離。

  「不,不會。」

  一整個晚上,巫雨的臉,巫雨的臉,陳潔潔的臉,甚至韓述的臉都反復在桔年腦海裡重疊,重疊成孩子的面容,一會兒像白天那個孩子,一會兒像巫雨,一會兒竟然有幾分像她自己,一會是恐怖的妖孽,一會兒是一灘汙血……她想尖叫,在幻境裡瘋狂的揮手,什麼都觸不到。

  她氣喘吁吁的醒來,汗津津的,很涼。平鳳還沒有回來,夜的黑包容而寂寞。擁被坐起,桔年試了試額角,呼吸慢慢趨於平緩,好一陣之後,她從枕下翻出了張上個月的本市晚報。

  報紙是平鳳從客人手上拿回來的。版面右下方有一則小小的帶圖片新聞——「著名旅英油畫家謝斯年近期將在家鄉舉辦個人畫展」。在獄中曾對平鳳提起過自己的這個堂兄。平鳳是個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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