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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上部 第四十章 桔年,再見

  桔年走出房間,像迷途的孩子四處尋找著出口,唯一通往大街的途徑是條狹長的過道,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後看著剛剛開始的七點檔早間新聞、桔年低著頭,她希望沒有人看得見自己,然而要走出去,必須得貼著桌子邊經過。

  「早啊,醒了?」那無疑是老闆的中年男人還是注意到了她,抬頭看了她一眼,笑著露出了一排被煙漬熏黃了的牙。

  桔年頓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場不知所云的鬧劇,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醒在了陌生的地點,身邊是一個緊緊抱住她的赤裸的普通男同學,她對自己如何出現在這昏暗的私人小旅社毫無印象,就連門口素不相識的老闆似乎都比她更清楚一些,還笑著跟她說「早上好」。

  桔年沒有回答,逃也似地向著那唯一的出口奔去,清晨的大街如此安詳,趕著上早班的人們面無表情,灑水車遠遠地飄來《蘭花草》的曲調,空氣中有種帶著塵埃的水氣的味道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啊,前一刻的渾濁、朊髒、黏稠如夢一場,她逃出升天,一切都沒有變,然而唯獨她,唯獨她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麼樣子。

  傳說中喜歡講: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是桔年所聽說過的,最悲傷的故事。

  襯衣和裙子醒來的時候晾在衛生間的繩子上,皺巴巴的,卻也幹透了,只有貼身的內衣還帶著潮意,纏在她身上,像蛇蔓,像剛睜開眼時貼著她的一雙手。她沿著有可能出現公車站的方向走,明明堅實的馬路,她行走在上面,如在棉絮堆裡跋涉。

  漸漸地,好像記得了一些事,關於那張從她指尖仿佛用了一個世紀時間飄落在地的紙條,關於無望的電話亭、沸騰的舞池,三杯甜而微辛的液體,關於從疼痛間驚醒時,韓述滴落在她胸前的一滴汗水。當然,還有夢中也沒有停止過的尋找。

  桔年曾經問過自己,她為什麼要像祥林嫂一樣一遍友一遍地打聽巫雨的下落。即使他說過,她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可是,當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要帶著另一個女孩遠走高飛,那也是一點法子沒有的事情。

  那是巫雨自己做的決定,他也許愛著陳潔潔,除了愛,還有責任。就算桔年終於找到了他,又能怎麼樣呢,除了說聲「再見」。

  然而,正是清晨把她從混沌中驚醒的一個噩夢給了她提示。在那個夢境裡,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一前的那個暑假,林恒貴小商店布簾遮掩著的黑暗空間,那雙魔鬼般的手在她身上瘋狂的肆虐,她張開嘴,像失去水的魚一樣喘息,但是沒有一點聲息,絕望本來就是悄然無聲的,她流淚了,然後是巫雨的憤怒,他撲過來,眼睛裡充滿了血絲。

  「我要殺了你!」巫雨的仇恨如決堤的狂瀾,然而林恒貴是水中的鬼。她眼睜睜地看著惡人漸漸占了上風,他打翻了巫雨,掐著巫雨的脖子,奪下了巫雨的刀,血色是她驚醒時唯一的記憶。

  這是她的恐懼之源,她似乎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焦灼,巫雨會去找他,她知道他會的,對於她的小和尚,她本該是那麼的瞭解。

  她不能看見他再在林恒貴那裡受到傷害。

  當陽光普照大地,桔年也到達樂她心中最陰森的角落、小商店的卷閘門關閉著,林恒貴本事出了名的晚睡晚起,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桔年戰戰兢兢走近了一些,試圖為自己求證巫雨其實並沒有來過,然而當她站在門邊上,卻細心地發現,門並非鎖死的。

  也許是擔憂戰勝了畏懼,桔年頭腦一熱,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竟然把手放在了卷閘門把手上,用力往上一提,果然打開了半尺來寬的縫隙,幽暗而封閉的空間頓時溢出了一股腥甜的味道、桔年宿醉後的胃一陣緊縮,手腳冰涼地繼續將門往上提,開啟了大概三分之一後,門依著慣性自然上卷,後面的木門大開著,後面空無一人,只有那塊陳舊得看不清本來顏色的布簾輕輕擺動,如招魂的幡,而那股腥甜的血氣則是透過了臉子撲鼻而來、夢裡的慘像歷歷在目,讓桔年幾近窒息。

  桔年掀開簾子的手抖得像不屬於自己,如果巫雨死了,如果林恒貴在裡面靜候著獵物畏懼到了盡頭就是心如死灰,她穿簾而入。

  裡面並沒有窗,電燈開關不知潛伏在哪個角落,桔年往前移步,右腳踩中了一種柔軟的東西,她嚇得一個趔趄,被撞上一個硬物,似乎是房間裡的鬥櫃,上面的酒瓶「哐啷」落地。也是這個時候,她的眼睛已經稍微適應了昏暗的環境,鬥櫃的側上方有一根垂直的繩子,她試著用手拽了一下,黃色的燈光瞬間填充了整個空間,一切的慘狀映入眼簾。

  隔間四處淩亂不堪,果然剛經歷過可怕的施虐,所有的箱子抽屜都被人倉促的打開。地板的正中央趴伏著一個男人,桔年方才腳下踩中的,正是他直直伸出的手掌,深褐色的液體從他身下鋪陳開來,血腥撲鼻,在此之前,桔年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上竟然可以流淌出如此多的血。

  那不是巫雨,僅憑第一眼桔年就可以作出判斷,然而這並不能讓她懸著的心放下。

  林恒貴,他死了?!

  桔年夢魘中最可怕的魔鬼臥倒的姿勢毫無生機,就連重重的一腳踏在他的指尖也沒有一絲動彈,莫非夢是相反的,巫雨他真的來過,可最後的結果卻是他殺了林恒貴?

  這些年來,桔年跟巫雨一樣,無數次地想過,林恒貴這個畜牲,這個人渣,他為什麼不死,為什麼不死!然而他終於死了,桔年卻覺得悲涼無盡。如果真是巫雨幹的,他的一生也就因此盡毀。捅破了黑暗,殺得自己一身的墨色,就為了這麼一個無恥的人,值得嗎?

  血腥味讓桔年暈眩,她慌不擇路地要逃,沒來得及走遠,腳踝驟然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抓住,她尖叫一聲回頭,林恒貴艱難地抬起了臉,微弱而斷斷續續地呼喊:「救救」

  桔年瘋了似地奮力踢腿掙扎,他使盡了渾身力氣去抓,然而重傷無力之下,終於被她擺脫。想是林恒貴失血過多已不省人事,垂危之際,桔年闖入後踩踏在他手背的痛楚和燈光讓他短暫的蘇醒,片刻之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昏迷。

  桔年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出了小隔間,剛才的一幕讓她心膽俱裂,她想當然地認為林恒貴已經死了。他本來就是個不配活在世界上的人,然而誰又是主宰,誰有資格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縱然她那麼恨他,可只要一絲良知尚存,那麼只要林恒貴不死,巫雨就算有罪,那也不是罪不可赦。

  她終於還是用了店裡的電話打給了救護中心,不久後,也許救護車就會到來,林恒貴能不能撐到那時候她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夠再呆在這兒多一秒了。

  她腳下仿佛只有一條路,渾渾噩噩地走一陣跑一陣,沒有人注意到她。過去,她曾經無數次晨跑時路過這條竹林小路,那時一回頭,小和尚就一臉無辜笑容地懶洋洋跟在後面。

  甘蔗的被拋在了身後,竹林被拋在了身後,最後,521級臺階也拋在了身後。桔年登頂,在空曠的陵墓廣場邊緣,她扶著石榴樹粗糙嶙峋的枝幹跌坐在草地上,才記起哭泣。

  巫雨,你在哪,我們究竟是怎麼啦?

  「桔年?」

  酒精殘餘的幻覺還不肯放過她,她竟然以為自己在淚光朦朧看到了巫雨從高聳的烈士墓碑後朝自己奔來。

  「桔年。」幻覺中的巫雨迎面抓住了她的雙肩,他手心的溫度恍若是真,只是一向潔淨的身上沾滿了血污,衣服撕破了,額頭也帶著傷,高高腫起,血跡未幹。

  「你」桔年一陣怔忡。

  「我知道你一定會找到這兒來。」他竟然還能咧嘴笑了笑。

  桔年雙手並用地去碰觸他的臉,真的是他她忽然用力把他推開,嘶聲問道:「是你幹的?真的是你你為什麼那麼傻?」

  巫雨沉默的認可讓她的心徹底墜落深淵。

  「是他該死,我只是想要拿回我應得的東西!」巫雨還想往下說,臉上一熱,從來溫良可人的桔年竟然重手刮了他一個耳光。

  「就為了那幾千塊,你連命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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