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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這場痙攣持續了將近半個小時。在那段時間裡,桔年身上的汗水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她把巫雨的頭部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必須用手用力地捏著他的嘴,才能避免緊合的牙關要斷他自己的舌頭。他的手、腳和整個軀體怪異可怕地扭曲著,繃得像上滿了弦的弓,面部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色,他身下的草皮被身體控制不了的抽動蹭得露出了黃色的泥土。一分、一秒,度日如年,這種煎熬的等待完全看不見曙光,很多回,桔年都錯覺他可能熬不過這次,下一秒就會死去。

  發病的時候,這副軀幹屬於魔鬼,不屬於巫雨。當人對自己的身體無能為力,那種可怕無法用言語形容。小和尚本如明鏡一般清淨無塵,在這一刻,卻墜身於無邊的污濁。桔年知道自己是對的,但凡巫雨還有一息尚存,他不會希望有更多的眼睛看到這一幕,尤其是陳潔潔。

  當懷裡的那個人在漫長的煎熬後終於漸漸趨於平靜,桔年抱著他,好像忽然就想通了,一如被父母送走的那個傍晚,她迷失在陌生的郊野,走著走著,那種了悟如醍醐灌頂,不期而至。她總是在最絕望的時候為自己找到出口。

  就讓他愛陳潔潔吧,這又有什麼不好呢?他的快樂是那麼有限,他的每一天是那麼珍貴。桔年有屬於自己的世界,即使他永遠都不會走進來,可是隔著一扇門,聽到他的腳步聲是歡喜的,這還有什麼可遺憾的。真的,只要他快樂,桔年願意在門後悄悄的看著他,這不是偉大,於她而言,這種分享已然足夠。

  如同初生的嬰兒經歷產道的痛楚,巫雨慢慢睜開了眼睛,陽光足以灼傷人的光環,她認得為他遮住光線的那雙手。她給了他有如新生一般的寧靜。

  「對不起,桔年,我讓你輸了比賽。」這是他撐著身體坐起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桔年略顯疲憊地靠在灌木叢邊上,笑道:「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謂明;必勝非勇,能勝能不勝之謂勇』。」她怕巫雨不明白,又按自己的理解解釋了一遍,「即使有機會贏,必要的時候敢於捨棄,給自己留條後路,那才是真勇敢;同樣,凡事看得太透不是真明白,能糊塗的時候就糊塗一點也未必不是好事。」

  「這是你阿Q的邏輯。」巫雨臉上的紫氣散了,說話還是有氣無力。

  「這是謝大師的生活哲學。」桔年自我打趣。

  巫雨笑了。他們倆東倒西歪毫無形象地席地而坐,陌生的地方,好像又不是很陌生,天空的顏色和雲朵的形狀,跟石榴花下抬頭仰望是一模一樣。

  一時間,竟沒有人說話,仿佛也沒有人記得,另一頭,有一場原本屬於他們的比賽。

  桔年差一秒就要墜入夢甜鄉,她聽到巫雨在身邊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桔年,我有沒有說過,你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子。」

  桔年閉著眼睛笑了起來。巫雨是靦腆的,認識那麼多年,他也沒有說過任何一句直白的稱讚的話。

  桔年,你真漂亮。

  桔年,你很聰明。

  這些話在懵懂的歲月裡,桔年不止一次渴望從巫雨嘴裡聽到。可他從沒有說過。

  浮雲遮住了烈日,風是溫柔的。

  「真的嗎?比陳潔潔還好?」桔年的心在說,騙我吧,說我比她還好,就這一次!

  過了一小會,巫雨才說:「比任何人都好!」

  他的口吻是那麼認真而鄭重。桔年相信了,對於她來說,什麼都夠了。

  她看向巫雨,燦爛地笑。

  「巫雨,你也是我所見過的,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子!」

  「真的嗎?」

  巫雨也學她的樣子傻乎乎地追問。

  桔年小雞啄米似地不住點頭。

  他們像孩子一樣滿足而喜悅,雖然他們都隱約知道,「最好」和「最好」,本來就是不該在一起的。

  「桔年,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你?呵呵。」怪不得桔年覺得好笑。巫雨從小不愛看書,不管桔年覺得多有意思的文字,他沒看多久,就昏昏欲睡。因為桔年老戲謔地叫他小和尚,他最愛講的故事也不外乎「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

  「別笑啊。」

  「我聽著呢,聽著……」

  「這個故事叫『化蝶』。」

  桔年沒憋住,笑出聲來。她是想讓自己做一個好聽眾的,然而他鄭而重之地說出故事的主題,有一種怪異的喜感,讓她沒來由地樂了。

  「我還沒開始說呢,你笑什麼?」巫雨不滿的嘟囔了一句。

  「呃,我的意思是說,這個故事我很喜歡。梁山泊跟祝英台是吧?」

  「嗯?」換成巫雨疑惑了。他用手肘警告性地碰了桔年一下,「我說,講故事的人是我,你好好聽行嗎?」

  「我聽,我聽。」

  「有兩隻毛毛蟲,生活在地底下,那裡很安靜,與世隔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從來不知道它們。不過,它們所在的洞穴上面有一個很小很小的洞,風和雨水就從那個洞裡滲進來,當然,還有陽光。」

  「那兩隻毛毛蟲是什麼關係?」

  「就是兩條毛毛蟲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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