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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司徒玦起初還為姚起雲會不會在她父母面前告密而惴惴不安,但是等了一段時間始終都沒有聽到動靜,才終於確定他真的沒有告密的打算。她也不知道,一向甘當她父母鷹犬,以「告狀討賞」為樂事的那個虛偽小人,為什麼唯獨在這件事上守口如瓶。想了很久之後,她才找到一個最合理的理由,那就是姚起雲害怕她父母在知情之後刨根問底,一不小心就扯出那晚她藏在他被窩裡的事。那一次他也有說謊,而且要是司徒玦反咬一口,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就算司徒久安相信他的人品,也會損害他苦心經營的「完美形象」,要不然,他才絕對沒那麼好心。

  偶爾那麼一兩次,司徒玦也會感到一丁點兒的歉意,自己那麼明目張膽地將別人的房間當傳送門似的使用,會不會太過分了?可每次這星星之火的「良知」都會被他眼裡的厭惡和冷淡驅散。這房間本來就是她的,如果不是他,也不會導致如今的局面。所以,每當她心懷不安時,只要想想他的可惡之處,不但立刻安之若素,更是恨不得加倍氣死他才甘心。

  但是,氣死姚起雲是個艱難而浩大的工程,他把他的情緒藏得太好,更多時候,他像是一個沒有情緒的人,很少開懷大笑,也很少憤怒失控。他總是穩重的,沉默的,禮貌的,規矩的,帶著一種遠遠超乎他年齡的謹慎和自控。

  司徒玦有一次偷偷聽到媽媽在爸爸面前都這麼評價他,「起雲這孩子,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卻也讓人看不透。我承認他懂事,可總覺得隔了那麼一層。」

  司徒久安則回答妻子,「從那種環境裡出來的孩子都是這樣的,難免老成一些,要不怎麼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吃過苦頭的才像你女兒一樣沒心沒肺。我看這孩子不錯,做事踏實,品行脾性都很好,至於你說的『隔了一層』,相處久了就好了。」

  在學校裡,姚起雲也是獨來獨往,既沒有什麼朋友,也不惹是生非與人交惡。他和司徒玦在學校裡見了面也鮮少打招呼,所以知道他們關係的人不多,不過是吳江、美美這些與司徒玦關係較好的朋友。司徒玦從別人嘴裡聽來的關於姚起雲的隻字片語,不是「內向」,就是「戴著牙箍沉默寡言的怪人」。甚至美美這樣的女孩都不止一次在司徒玦面前說過,雖然姚起雲一點兒也不爭強鬥狠,離「兇惡」也有一段距離,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他總覺得心裡有些害怕。大概這也是他初來乍到,不甚合群,卻沒有多少人會故意挑釁欺負他的原因吧。畢竟「不會叫的狗才咬人」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

  司徒玦可以理解美美說的「害怕」從何而來。姚起雲有一種骨子裡透出來的疏離感和陰沉,好像在自己和外界之間樹了一道樊籬,這在她初見他的時候感覺就特別明顯。可是她比別人更清楚的是,他其實也沒有那麼高深莫測。

  他不愛說話,除了個性如此之外,更多的是因為他不願意自己的鄉音惹人側目和嘲笑;他不笑,也有部分原因出自那副牙箍,實在太醜;不愛跟人往來,不是因為眼高於頂或天生孤僻,而是因為他打心眼兒裡自卑,害怕被拒絕,索性一開始就拒絕別人。

  更重要的是,他的情緒雖然藏得很好,但也不意味著沒有情緒。

  他也會緊張得大汗淋漓,就像她爸爸突襲的那個夜晚;

  他也會惶然不安,患得患失,每當他在家裡試圖把一切做到盡善盡美,卻迎上薛少萍溫和卻始終有所保留的眼神;

  他也會臉紅發窘,比如他剛洗完澡光著半身從浴室裡走出來,就被不請自來的司徒玦撞個正著,還被她撇著嘴上下打量一番;

  他也會生氣,雖然並不常見,但至少司徒玦「有幸」得見過幾回。他越是心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就越要苦苦壓制著,臉上像沒事人一般,眼裡卻冷得跟毒蛇一樣。

  當然,他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那麼令人討厭。爸爸罰她做家務的時候,他會一聲不吭分擔一些;天氣陰沉的早上,他總是多帶一把雨傘,在放學後許多人站在教學樓下望雨興歎的時候,悄悄經過她身邊把傘塞給她;下了自習的夜晚,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等她一塊兒回家。她跟一群朋友有說有笑的時候,他就遠遠地落在後面,等到大家都散了,她獨自走最後那一小段路的時候,他的腳步聲就在幾步之後。

  雖然這其中不少的舉動都是出自她父母的授意,但司徒玦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為著這個,在學校裡,在她的朋友面前,她雖然跟姚起雲保持著一段距離,但卻從來不說他的不是,遇到有知道他們關係的人當著她的面笑話姚起雲,她也往往主動要求終止話題。

  她和姚起雲之所以做不成朋友,是因為他們的相處總在一點點的軟化和改觀之後,又遇上下一個更大的摩擦,然後再度彼此厭棄,周而復始,怎麼也得不到徹底的和解。

  他一邊憎惡著她,一邊照顧著她。

  同樣,她也一邊討厭著他,一邊可憐著他。

  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兩個人同在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未必會彼此喜歡,但遲早會彼此習慣。

  就好像司徒玦也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在不停的大小矛盾鬥智鬥勇中,漸漸摸清了姚起雲的脾氣,不知不覺竟成為最瞭解他的人。

  司徒玦和姚起雲從最初貓見了狗一般的水火不容,到後來的各自為政,大致上相安無事的相處模式,讓一直擔心姚起雲融不進這個家庭,會被司徒玦欺負的司徒久安稍稍放下了心。但女人的心卻更細一些,薛少萍有一次下樓,正好撞見了從姚起雲房間裡走出來的司徒玦,由此大生疑心。

  不用說,當時的司徒玦不過是再度把姚起雲的房間當做一個通道罷了,但是面對媽媽的責問,她不得不撒了一個謊,說自己是進去跟姚起雲討論功課的。

  薛少萍當時倒沒說什麼,事後才把女兒叫進房間,關上門,貌似不經意地問她:「你跟起雲最近好像關係好了很多?」

  司徒玦可不是傻瓜,自從她跨入所謂的青春期之後,媽媽一直盯得她很緊,生怕女兒易惹桃花,沾上了早戀的苗頭,就連吳江這樣知根知底的男孩子也強令她必須保持一段距離,別人就更不用說了。以前司徒玦跟姚起雲鬧得僵的時候,薛少萍面子上做做和事佬,倒也沒太操心,如今竟被她發現女兒晚上從他房間鬼鬼祟祟地出來,讓她如何能不緊張。

  「誰跟他關係好了?要不是我們化學老師是他們班主任,我用得著去問他要重點題型,看他的臉色?」司徒玦故意撇著嘴說。

  薛少萍將信將疑,依然細細囑咐了她一遍,仍是讓她面子上不要跟姚起雲過不去,但是絕對不能離得太近。

  從媽媽這一次的耳提面命,司徒玦悟出了幾分言外之意。與爸爸渴望她跟姚起雲「和同一家」的態度不同,媽媽對待姚起雲的態度還是相當謹慎的,至少她絕對不希望司徒玦跟姚起雲朝夕相處生出曖昧。她是出於無奈認可了丈夫執意帶回來的「養子」,但萬萬不會接受「養子」進一步成為「女婿」。

  這個態度當時讓司徒玦大大地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她一度還擔心吳江的烏鴉嘴成為現實,以爸爸對姚起雲的喜愛,今後非要把她和姚起雲撮合成一對也大有可能。

  一想到這個,她晚上都會做噩夢。

  其實薛少萍作為一個母親的敏感是沒有錯的,只不過方向沒有找對。司徒玦這個時候的確在荷爾蒙的春風中催開了她生命中第一朵桃花,物件卻絕非姚起雲。

  那是吳江班上的一個男孩,叫連泉。比司徒玦要高一屆,當時已經念高三。連泉的名聲司徒玦是早有耳聞的,他跟司徒玦一樣,都是學校裡的焦點,從高一開始,司徒玦就常常聽到美美她們在議論連泉如何如何。這個如何如何翻譯成高中生的形容詞匯,無非就是長得帥、體育好、成績不錯、老師喜歡、女生嚮往……因為常去找吳江,司徒玦和連泉也不是沒有打過照面,但並沒有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在傳聞裡,他又是極傲的一個人,鮮少有人能入他的眼。

  按理說,通常一個極傲的人和另一個極傲的人是很難有什麼交集的。司徒玦和連泉就是這樣。

  問題出在一次校運會上,司徒玦和美美在操場上為本班的選手加油呐喊,跳高和跳遠本是他們班得分的強項,但是桂冠卻均被另一個人奪走,那個人就是連泉。當時司徒玦站在正對他落點的那個位置,看著他在歡呼聲中輕巧落地,本來應該為本班選手懊惱的她卻在他不經意甩著臉上汗水、露齒一笑的時候,發覺那真的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孩,就像陽光下的一顆白水晶,每一個角度都是透亮的,折射出灼灼的光。她喜歡看著這樣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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