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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不會。」

  馮嘉楠心高氣傲,無論在公司還是家裡都是說一不二的主兒。她自認在兒子面前姿態已經放得夠低了,也很講究教育的方式和說話的技巧,但仍是不小心被激怒,拿出了強硬的本色。

  「那就是了,何必繞彎子問我?」

  「既然我兒子喜歡直來直去,那我可就說了。」馮嘉楠拿過周瓚手上的漫畫看了幾眼,說,「你喜歡畫畫,挺好的,可以讓你定叔有空指點一下。如果你對聲樂還感興趣,我也能給你找到最好的老師,幫你把小時候荒廢的課程補上。人都得有愛好,但是我非常不建議你把這些當作日後的謀生手段。」

  「看來你不太喜歡我做藝術生。」

  「你遲早要接你爸的班,何苦把大學的時間浪費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周瓚居然沒有太驚訝。或許他早就習慣了,就像小學時他熱愛短跑,當時的指導老師也說他是棵好苗子,有心重點培養。可他媽媽一句「運動過度對身體有傷害」,他的田徑夢想就此畫上句號。很多人說他繼承了父親的悅耳聲線,前兩年他發現自己對唱歌也挺感興趣的,不過是偷偷和同學去過幾次有歌手駐唱的酒吧,動過認真學一下這方面基本功的念頭,不知怎麼被馮嘉楠發現了,也及時被扼殺在搖籃裡。從小到大他上過的興趣班、學習的樂器、報考的學校、文理分科時分派的班級無不由她決定。他力爭到住校的機會遠離她,可莫名就分配到學校僅有的幾間四人宿舍裡,不用與班上其他同學一樣擠在八人間,舍友也都「溫良恭儉讓」,如此「幸運」。

  沒錯,如果說他父親對婚姻不忠,那他母親就是個控制狂。偏偏周瓚還不能明明白白地表達他的憤怒,因為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馮嘉楠只是太在意他,她想保護她的兒子,用她自己的方式。

  周瓚是早產兒,八個月不到就出生了,帶著各種先天不足的毛病,家裡人已做好留不住他的心理準備。馮嘉楠生產過程吃了大苦頭,醫生說她以後很難再有孩子了。當在保溫箱裡養了一百多天,各項指標基本接近正常的小傢伙被護士抱到馮嘉楠面前時,產後瘦得脫形的她痛哭著發誓再也不會讓他有任何的意外。

  三歲以前的周瓚和醫院有著「不解之緣」,嬰童易患的疾病他幾乎得了個遍,如果不是馮嘉楠殫精竭慮地照料,他未必熬得過去。後來在適當的運動和科學調理下,他漸漸地像個健康的孩子,甚至比同齡人更活潑好動,但馮嘉楠對他的過分呵護卻一直延續了下來。

  周瓚從小吃的用的都是經過馮嘉楠細心挑選,確定安全無虞才會通過。兩歲半左右他不小心磕傷了後腦勺,從此連家裡的遊戲房牆壁都做了特殊的軟包處理。幼稚園周瓚只上了學前班,因為在那之前媽媽怕他年紀小,身體弱,在孩童密集的地方容易感染疾病。祁善幾乎是馮嘉楠唯一放心的周瓚的玩伴,她是女孩子,乖巧、溫順,會讓著周瓚,兩家人關係又非同一般。周瓚只有在祁善家裡才能短暫地脫離他媽媽的視線,他兒時吃過的所有垃圾食品都是祁善給他的,小學以前她都是扮演「罩著他」的那個角色。雖然祁善最愛叫周瓚「小嬌」,讓他不太高興,但他別無選擇。

  馮嘉楠也在丈夫的搖頭和好友沈曉星的一再規勸下反省過自己的教育方式,前一分鐘她承認自己做得確實太過了,過分的愛等於傷害,然而下一秒鐘當她發現兒子有可能被置於「風險」之中時,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要把他護在羽翼下。她這輩子都只有這一個寶貝,兒子聰明又好看,繼承了她和周啟秀所有的優點,是她心尖的肉,但凡有閃失,她也活不了。保護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能讓他失去掌控。

  像周瓚這樣成長起來的孩子容易走上極端,要不極度懦弱,要不極度叛逆。周瓚顯然是後者。他還未成年,脫離不了管制,然而他心裡憋著一股火,越是媽媽喜歡的,他越厭惡,她想要他做的事,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有些事他未必非得那樣做,有些東西他不一定真的喜歡,只是因為馮嘉楠不認可,他偏想試試,看看她著急跳腳的樣子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周瓚很想問,什麼才是「相干的事」「正確的事」?是變成像她和爸爸那樣的成功人士,過著別人羡慕的生活,背地裡卻各懷心思?如果真是那樣,他寧願一輩子都不靠譜。

  但他嘴上什麼都沒說。言語和行為若對改變事實毫無幫助,何必浪費精力。這是他「良好家庭教育」教會他的道理。

  馮嘉楠把兒子的漫畫書合攏放在床頭,叮囑道:「別看了,躺著看書傷眼。」

  「嗯。」周瓚雙手枕在腦後,「我要睡了。」

  馮嘉楠為他調暗燈光,又說:「今天我看到阿姨給你晾衣服,你那些破洞牛仔褲是怎麼回事?不好看。有空我們一塊去逛街,叫上小善一起?」

  周瓚忍耐著媽媽事無巨細的「關懷」。腦子裡閃過的卻是樹籬外那兩雙緊緊並在一塊的鞋。他煩她,又可憐她。

  「你多管管你自己吧!」他轉身背對著她說。

  馮嘉楠一怔,她以為兒子指的是讓她最近食不下嚥的那件事。

  周瓚的祖父去世已有五年,周啟秀他們幾兄弟商量著借這次回鄉祭祖,將老父的墳塋遷徙到更佳的「風水寶地」,順道與三年前撒手西去的老母親合葬。以前但凡老家有事周啟秀都會百般哄著馮嘉楠,希望她儘量能與自己同行。可是這一次他卻很體諒她工作忙碌,主動說回老家路程奔波,事情又瑣碎,讓她陪著兒子在家就好。他的兄弟在她面前也對這次祭祖的事含糊其詞。

  馮嘉楠豈是好糊弄的,她隱約已猜到他們打著別的算盤,很可能與她最介意的那件事有關。周啟秀或許也猜到她有所警覺,兩人只是當面不說破,心裡暗暗計較。這半個月來夫妻倆都分房而睡,誰都不肯先退一步。

  什麼時候起,他們連吵架都覺得費力了?馮嘉楠心中苦笑,她甚至懷念從前兩人一言不合大動干戈的時光,最起碼彼此真真切切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那時他們是真的動手幹架,也是真的和好如初。

  「你大伯母的父親得了重病,送到我們這邊的醫院檢查,他們夫婦倆和她幾個哥哥也陪著來了。明天你三叔請一大家子吃飯,你也一起去吧。」馮嘉楠站起來對兒子說道。

  「大伯母的娘家人,這算什麼親戚?老家二姨媽表弟的舅舅來了,要不要也去夾道歡迎?我明天有航模小組的活動。」周瓚想都不想地拒絕了。

  換作以往,馮嘉楠未必會強迫兒子去應酬這些事,然而她想像著如今這樣的情境下,她獨自一人面對丈夫那一大家子人時的孤立無援,任她再好強,也不由得有幾分疲憊。

  馮嘉楠歎口氣,說:「阿瓚,畢竟你是我兒子。」兒子大了,心思行事越來越有他自己的主張,她都快猜不透他,也抓不牢了,但這種時候,兒子才是唯一能站在她這一邊的人。

  她在床邊等了一會,聽到兒子含糊的聲音:「我明天的活動到下午六點。你給我地址,到時我自己過去。」

  周瓚結束活動趕到三叔請吃飯的地點,他儼然已是到得最晚的那個人。包廂裡既有他熟悉的面孔,也有些只是似曾相識。他爸媽已然在座,讓他意外的是祁善也在。

  馮嘉楠看到兒子,臉上露出了笑容,招呼周瓚到身邊。周瓚拉開祁善身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聽見他媽媽說:「反正小善家裡今晚沒人做飯,我就拉她過來了。」

  周瓚想起來了,定叔上周就提過他要隨文聯的藝術家們去外地采風,善媽多半又加班,她們研究所最近有個重大課題,忙得腳打後腦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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