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蝕心者 | 上頁 下頁
八十四


  燃放煙花的地方大概是在中心廣場,等她趕過去,會不會只看到滿地燒盡的碎片?明子莫名地想起了小時候,父親為了讓她和叔伯家的孩子多瞭解傳統古典文學,特意從台大請來講師給他們講解四大名著。她最感興趣的是老師解說《紅樓夢》裡的燈謎,裡面就有一句是關於爆竹的——回首相看已成灰。

  傅鏡殊不眠不休地陪在方燈身邊,但他發現,方燈的情緒已經徹底失控。她安靜的時候就像沒有靈魂的木偶,任憑周圍人的擺佈,什麼她都不在乎,狂躁的時候卻仿佛想要摧毀一切,離她最近的傅鏡殊身上也添了不少傷口。

  他不讓人對她採取強制措施,也不肯聽老崔的給她請精神科醫生和特殊看護。她只是過度地沉浸在悲慟之中,等她回過神,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公司還有很多事等著傅鏡殊去處理,傅家園的重建、訂婚儀式的逼近更是有理不清的千頭萬緒。元旦那一天,鄭太太也將在離開幾十年後重返傅家園,參加孫子的訂婚禮,她已決心在儀式後,就把傅家的大權正式交到傅鏡殊手中。這些事對於傅鏡殊來說非同小可,他不能允許有一絲的紕漏出現。但是方燈身邊也必須有可靠的人照看著,阿照現在是不能再讓方燈看見了,老崔年紀又太大,交給別的人他放心不下,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傅鏡殊同意了醫生的建議,給方燈注射了一定劑量的鎮定劑。

  這些鎮定劑幫了方燈的大忙,她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那麼香甜的一覺,還做了好多的夢,這些夢裡沒有血和淚,也沒有生離死別,都是她遺忘了許久的零散片段——朱顏姑姑在燈下凝視她珍愛的那面鏡子,不時朝寫作業的方燈莞爾一笑。方學農給家裡的兩個女人帶回了晚餐,他也有過眉清目秀的年輕時代,在沉迷於酒精之前,他並不是時刻猥瑣得教令人生厭。方燈第一次踏上瓜蔭洲,展露在她面前的小島是那麼美,連纏綿的雨季都讓人骨頭酥軟。風吹過傅家園,她坐在牆頭晃動著兩條腿,潛伏在草叢中的石狐詭異而神秘。她還夢見了小時候流鼻涕的阿照,被她打得嗷嗷直哭的傅至時,甚至是怕老婆的色鬼老杜和他的雜貨店……無數舊時的光影片段在她的夢裡交織,無風無浪,無悲無喜,唯獨沒有夢見他。

  然後方燈醒了過來,她伸了個懶腰,仿佛回到小女孩的時代,醒在一個難得清閒的週末早晨。只不過她身下不是臨時搭建的木板床,四柱的黃花梨大床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中央,嶄新的深紅色簾子縫隙裡透進一縷晨曦,她赤足下地,腳下是溫潤的拼花地板,一幅風景習作畫擱在靠窗的書桌上,空氣裡有種年代久遠的灰塵和黴變的味道。

  她知道這是哪裡了。半昏半醒的時候,他曾對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原來就是傅家園。他把她安置在自己過去的房間,因為今天是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他答應過她,要陪她度過每一個新年,即使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方燈走到窗前,輕輕拉開了簾子。原本放在她公寓裡的美人蕉被挪到了這個視窗,方燈撥動了一下美人蕉的葉子,淺淺一笑。

  窗外可真熱鬧啊,衣香鬢影、歡聲笑語、繁花如似錦……她記憶中的傅家園從未湧進過那麼多人,也從未如此歡樂喜慶。這是當然的,它新一任的主人正在舉行一場迎新宴會,同時也是他的訂婚儀式。

  說起來,傅家園的重建還遠遠沒有完成,東西兩棟樓都還未改破敗的模樣,只不過中庭的開闊綠地被徹底平整清理了出來。聽說在這裡舉行儀式是鄭太太堅持要求的,眼下看來,只要費心裝點一下,這裡不僅像模像樣,還別有一番情調,不失為一個有意義的好去處。誰會在意美輪美奐的主會場不遠處破敗的背景呢?

  今天來道賀的賓客很多,除了生意場上的夥伴,賈家和傅家的人也從世界各地趕了回來。但是他們都不住在傅家園,也僅有傅鏡殊的房間是在老崔的安排下被打掃乾淨了,沒有人注意到東樓的小窗後還有個人在靜靜欣賞這一切。

  上天很眷顧傅七,給了他難得的好天氣,明媚的陽光將小島上常見的陰霾一掃而空,風細細的,吹得人心曠神怡。方燈貪心地想捕捉到更多的風,索性坐到了窗臺上,雙腳懸空,這樣一來,整個人都仿佛沐浴在風裡,她深吸口氣,很少感覺到自己是這樣的清醒。

  儀式應該還沒有正式開始,賓客們三三兩兩地或寒暄或談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愉悅的笑容。場地一側的樂隊正在演奏,小提琴的曲調舒緩悠揚,遠處飄來教堂的聖歌,伴著若有若無的大馬士革玫瑰香氣……這一幕美好得讓人心醉。她曾感受到的傷痛和入骨入髓的絕望好像遠在天邊,沒有任何的意義。時光在理直氣壯地往前,所有人都理直氣壯地邁進新的一年,他們還會擁有新的生活,只有她塵封在舊時光裡。

  方燈想走近些,聽聽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可以如此開心,那些眉眼嘴角間的笑意都是為何?怎樣才能將這樣的幸福勻給她一點,不要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她往前挪了挪,風聲驟然變得有些淩厲,小提琴變了調子,像是劇烈的刹車聲和沉悶的撞擊。玫瑰的顏色宛如鮮血,風吹過,落了幾片花瓣,讓她想起了支離破碎的軀體……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沒有人給她回答,曾經有過的答案也被淚和血浸得模糊,她心中嚮往的那扇猩紅色簾子的窗是吞噬人心的血口。

  方燈捧起美人蕉盆栽,在窗臺上磕碎了花盆。陶片散裂,花泥撒落,盆底藏著傅七最在意卻一直沒有找到的東西。方燈的確留了一手,在把陸一家發現的資料交給傅鏡殊之前,她把每一樣東西都做了備份,掃描件就在手中的這個U盤裡。她當時沒有告訴陸一,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只是因為她太瞭解傅七。

  傅鏡殊也隱約料到了這東西的存在,可惜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唯獨錯過了他親手栽種的這盆美人蕉。方燈就是知道,即使他掘地三尺,也不會動到這個盆栽,不但如此,他還特意將美人蕉從她的公寓捧了過來。

  有人聽到了這邊發出的碎裂聲,自然也發現了坐在窗臺上的人。漸漸的,開始有賓客交頭接耳,朝方燈所在的位置指點張望。方燈也看到了傅七,她愛了半輩子的男人依舊充滿了讓人心動的魔力,此時他正陪在鄭太太的輪椅旁,彎腰傾聽對方說話,臉上掛著柔和溫煦的笑意。

  很快,有人擠到他身邊焦急地附耳低語。傅鏡殊直起了腰,微微側身,視線終於與方燈交會。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腳,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方燈真想笑著問:傅七,你在想什麼?

  可她什麼都沒說,只需要揚起她握有U盤的那只手,他會知道那是什麼。是她親手將他送到了今天,也可以親手將這一切毀掉,就像他毀掉了她一樣。

  如果陸一還在,不一定會認同她的做法,他總是太過柔善。方燈心裡說,我又做了一件你看來」不好的事」,如果你會責怪我,那麼想到我這樣做的時候心裡有多難過,或許你會原諒我。

  方燈想到了陸一,握著U盤的手又開始發抖。這個世上只有陸一曾那麼珍視她,可為什麼當他化作了遊魂,她清醒或是夢中都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

  陸一,在另一個世界,他還會不會迷路?是否依然懼怕車輛?他的父母能不能與他團聚?如果他活著,他們現在大概已經到了芬蘭,雪會在他們的發梢融化。最初的浪漫消散後,他們會淪為世間最庸俗的一對夫妻,柴米油鹽,吵吵鬧鬧共度一生,可這已經成了一種奢望。不過值得安慰的是,他們最終都會抵達同一個地方,他的耐心一直都比她好,所以,他會等她一陣的吧?

  方燈的身體在風中晃了晃,有人發出了驚叫,宴會上大多數人已轉向面朝她的方向,鄭老太太也示意身邊的人將她的輪椅掉頭。方燈還是第一次和鄭太太打照面,她過去恨透了這個老太婆,現在親眼看到對方,不過是風燭殘年的垂暮之人。今天美麗的女主角也看了過來,她似乎想與傅鏡殊交流,卻忽然接了個電話,然後她良久地低著頭,捧花脫手掉落在草地上。

  傅鏡殊朝方燈伸出手,想靠近卻又不敢冒失上前,他的眼神熾熱,嘴巴張合,只可惜方燈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四下一片嘈雜,聽清傅鏡殊說話的只有跟在他身後的老崔。他親眼目睹自己一手帶大的小七被無邊的恐懼所攫住。

  不遠處的崔敏行意識到了什麼,低聲吩咐手下的人趕緊上樓,被傅鏡殊厲聲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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