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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陸一笑著說:「你別那麼多為什麼呀,反正雲雀是好鳥……哦,益鳥!你別笑,聽我說完。石狐走後,有一天,園子裡飛來了一隻雲雀,它看到小狐狸很孤單,就每天飛來,在樹梢給它唱歌……」

  「憑什麼呀?!」

  「啊?」陸一被她說得有些莫名其妙。

  方燈說:「你這個故事有漏洞,那雲雀憑什麼對小狐狸那樣好,還天天唱歌!」

  「我說你這個人呀,就是容易把什麼都想得太壞。那你說,小狐狸又憑什麼把心給了石狐?」陸一不服氣地說。

  方燈一愣,她倒沒想到這個。

  「因為小狐狸和石狐狸起碼算同類!」她強詞奪理。

  「誰說不同種類就不能有共鳴?反正我的故事就是這樣,雲雀每天給小狐狸唱歌,還用嘴給它梳理毛髮。小狐狸又有了伴,它的心好像活過來一樣。」陸一很滿意自己的接龍。

  「空了的心怎麼活過來?」方燈鄙夷道,「你爸媽以前沒少給你講童話故事吧,我看你就是中了童話的毒!」

  「我不明白你怎麼想的,方燈,相信世界上有美好的東西就這麼難?」陸一固執起來也是很讓人吃不消的。

  方燈站起來說道:「真有那麼多童話,怎麼不見天上掉下個公主來拯救你這樣的大齡技術宅男?」

  陸一心裡想說:「你怎麼知道沒有?」但到底說不出這樣直白的話,只好繼續低頭笑著。

  被他這麼一攪和,方燈的心情居然好了不少,她沿著傅家園的牆根一路繞到後面,過去無數次她都是從這裡進出傅家園。

  「你想親眼看看那個狐狸雕像嗎?」她回頭莞爾一笑,脫掉了高跟鞋。

  「想啊……喂,你不會想翻牆進去吧?千萬別,當心被人看見。」陸一環顧四周,他想不到方燈會這樣大膽,沒有做過壞事的人自然心裡緊張。

  「怕被人看見就別出聲。」方燈慶倖自己今天穿的是褲裝。其實她再清楚不過,老崔被傅七送到美國養老之後,這園子裡哪還有半個活人。她多年沒幹過這勾當了,起初還覺得不太好使力,適應了一會,發現身手猶在,沒幾下就矯健地翻了上去。

  陸一眼見佳人爬牆,不由大跌眼鏡。只見方燈逍遙地坐在牆頭,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他照做。

  陸一小時候連遲到都沒試過幾回,別說是翻牆爬樹了,不過一個弱不禁風的女人都能爬上去,別說一個大男人了,他正猶豫要不要脫鞋。

  「哎,鞋脫下放哪呀?」他壓低聲音說。

  面朝園子的方燈卻沒有回答他,片刻之後,沒等他把鞋子脫下來,她就無聲無息地跳回他身邊,穿上鞋子就走。她眼裡再沒有了不久前的光彩和靈動,整個人失魂落魄一般。

  「方燈,你怎麼了?」

  陸一忙追上去問。

  方燈越走越快,仿佛身後有惡鬼追隨。她始終沒有告訴陸一剛才那一霎,她到底看到了什麼。

  「你小心。」傅鏡殊走在傅家園通往後院的小徑上,那裡的野草已經沒過了他的小腿,他瞭解這每一寸草下藏著的每一寸秘密,可身後穿著短裙和高跟鞋的來客就未必了,所以他不得不回頭提醒一聲。

  當臺灣」塑成」的賈家正式向鄭太太提出結成兒女親家的想法後,兩邊家長都表現出高度的熱忱,極力想要撮合這樁美事,恨不能立即讓他們走進結婚禮堂。

  鄭太太是見過那個女孩的,當時她和父親前往馬來西亞造訪,傅鏡殊因為公事滯留美國。他回來後,聽鄭太太對那女孩讚不絕口,說她既漂亮又開朗,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從好家庭出來的,又洋派時髦,舉手投足間也自有分寸和教養。

  老太太認可的事,傅鏡殊自然不好再說什麼。兩家人的意思都是希望趁早讓他們見個面,相互瞭解瞭解。可一來傅鏡殊實在是公事纏身,那女孩又整日滿世界地跑,想找到合適的碰面機會不容易。恰好這一次,傅鏡殊需要回來為那塊商業用地做前期的籌備,那女孩也在當地的大學裡做短暫的遊學深造,兩邊家長便讓他們找機會在國內碰個面。在他們看來,這也算是一種」比較開明」,且容易被小輩接受的認識方式。都是年輕人,又有相似的家庭環境和求學教育背景,人品才貌也很是相當,即使不能馬上擦出火花,至少是不缺共同話題的。

  傅鏡殊處理好手頭的事情之後就給女孩去了電話正式提出邀約,對方也並沒有表現出意外,只不過她主動將會面的地點約在了傅家園,這多少有些出乎傅鏡殊意料。然而他想到她父親對老別墅的狂熱,有其父必有其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出於禮貌,傅鏡殊先陪對方在島上用過了午餐。那個叫明子的女孩確如鄭太太所說那樣年輕明豔,難得的是她並不似傅鏡殊過去接觸過的一些」名媛」,要不就是全盤洋化,要不就太過矜貴,她開朗,有活力,行事落落大方,倒給傅鏡殊留下了不錯的第一印象。

  飯後傅鏡殊就帶著明子去了傅家園。老崔離開後,鄭太太也沒再費心請人打理園子,眼前就任它荒廢,她一直相信在自己有生之年會看到傅家老宅重建。這次回來,傅鏡殊才發覺,原本唯一還算像樣的東側後花園也雜草叢生,不成樣子了。

  賈明子隨傅鏡殊四處走走看看,雖然是第一次來,她對傅家園的風格、裝飾細節乃至建築材料的出處和特點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頗有一番見解,看來果然受她父親影響不淺。

  她的高跟鞋走在草地上難免吃力,留心著腳下,眼睛卻止不住地四處打量,仿佛捨不得漏掉任何一處細節,話語裡也滿是讚歎嚮往。

  「以前我爸爸對我說,傅家園等於是半殖民時代建築風格的濃縮精華,我還不肯相信。你們怎麼忍心讓這麼好的一個地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西樓都快看不出原來的面貌了,東樓還好一些,前院和兩個小花園更是可惜了。」明子感歎道。

  傅鏡殊說:「一言難盡,當初我家裡人離開時也是迫於無奈,後來的局勢和政策誰也預料不到。現在房子是收回來了,但是傅家的人多半都不在國內,大房二房三房的人多得很,產權也複雜,大家各有心思,想重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你爸爸神通廣大,居然能說服二房那麼多人都簽了同意書,恐怕還不知道要荒廢到什麼時候。」

  明子說:「我爸爸第一次在臺灣看到傅家園就喜歡上了,但是別人告訴他,臺灣的傅家園只不過是真正傅家老宅的模仿之作,是你們家二房移居臺灣後,為表示不忘本,憑印象依老宅修建的。我還只有十幾歲的時候,爸爸來大陸公幹,就特意找來了這裡,回去之後,他在我們面前一直念叨了很久,說太遺憾了,這樣一座有規模,風格又獨特的老房子居然頹敗得他都不忍心看。如果這房子是屬於他的,不論花多少錢和精力他都願意讓它恢復原貌。我估計從那時起,他就起了買下傅家園的心思。我爸這個人,想到什麼就非做不可,我聽說他派人花了五年時間,一個一個地找你們二房的後人,軟磨硬泡地讓他們同意轉讓名下產權的時候,都嚇了一跳。只是他沒料到,後人最多的二房都解決了,在三房那裡碰了釘子,你奶奶說什麼都不肯放棄傅家園,還說要是賣了老房子,她到地下都不會安寧的。」

  「她們那一輩的人往往比我們要更有信念。」傅鏡殊為明子撩開擋在前頭的野生三角梅,「如果她同意出售傅家園,我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

  明子忽然笑著說:「你是不知道,我爸對你有多滿意。天天在我面前誇你是這一輩年輕人裡少見的有本事,反正什麼都好。我都覺得他之前是看中傅家園,現在更看上了你。如果他是女人,說不定他會自己嫁給你。好像我不跟你見一面,就會抱憾終生一樣。」

  「那你呢,你怎麼想?」傅鏡殊輕笑。反正都已經是擺在桌面上討論商定的事,他也不必矯情。

  他等於直截了當問她的看法。要是換了旁人,這還是第一次正面接觸,明子說不定以為對方這樣問是很突兀的事,但偏偏這樣的話從傅鏡殊嘴裡說出來,就有種水到渠成的感覺,好像再自然不過一般。她見過比他更年輕、長得更吸引人,家世財富也不在他之下的男人,但他身上好像有一種特殊的東西,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說服你,打動你,軟化你,侵蝕你,讓人覺得他說什麼、做什麼都那樣天經地義。連他笑起來的樣子和說話的聲音,看似毫無攻擊性,但你就會覺得他是對的,而且讓人心悅誠服。她也終於知道自己的老父親為什麼對他如此認可。

  但她畢竟不是一個輕易能夠被擺佈的人。雖然明子從小就知道作為家裡唯一的女兒,她在尋覓另一半的時候不可能不考慮家庭的利益,但她這樣年輕的女孩,怎麼可能不對自己的未來和終身大事有自己的夢幻構想。

  她問傅鏡殊:「你覺得我們聽從家裡的安排是唯一的選擇嗎?」

  傅鏡殊沉吟後道:「他們那輩人經歷過很多事,一路走過來,眼睛往往會擦得更亮。我不會因為他們的堅持而錯過一個也許是正確的選擇。」

  「那麼,你相信愛情嗎?」明子繞到傅鏡殊身前,認真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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