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蝕心者 | 上頁 下頁


  是啊,她那酒鬼父親就算當真,也不敢拿房東怎麼樣,可老杜那婆娘如果會撕了她的臉,也必定先砍了丈夫的那只手。

  老杜看著她梨花帶雨卻絲毫不含糊的樣子,仿佛有些明白了,壓著嗓子求道:「別鬧了,姑奶奶,你要什麼?要不這酒錢我不要了?」

  他慌慌張張地拿起櫃檯上的錢,順便還抓了一把糖果,一股腦兒往方燈手裡塞。

  方燈的抽泣聲把他的心肝都嚇碎了,他心一橫,「下半個月的房租我已經收過了,好不好,好不好?」

  抓住他的手力道一松,他還沒反應過來,原本在方燈另一隻手裡的酒瓶整個摔碎在雜貨店地板上,老杜的老婆站在小店的後門滿臉狐疑。

  「你們幹什麼?」

  方燈哭著說:「杜伯伯手撒得太快,我還沒拿穩。酒灑了,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那我可管不著,酒錢得照收。」老杜的老婆瞄了一眼地板上的碎酒瓶,「死老頭子,連個酒都打不好,地板給我弄乾淨了!」她嘴上罵罵咧咧,人卻掉頭朝後頭廚房去了。

  老杜長舒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地,視線正對上方燈淚痕未幹、悲喜難辨的臉,心頭又是一陣打鼓。不過這次他腦子轉得快多了,扭頭就給她拿了瓶新酒。

  方燈接過,不忘說一聲:「謝謝杜伯伯。」

  她走出雜貨店,才聽到老杜在後頭嘀咕,「真邪了門了。」

  正要轉進通往樓上的窄道,方燈的步子忽然一頓,她側身看向雜貨店左側,不遠處聖恩孤兒院門口的花壇邊果然站著個人,她用了足足五秒,才將那個人是誰的事實徹底消化了。

  瓜蔭洲沒有幾條平順的大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傅家園和雜貨店是這條小巷也是整座島的制高點,所以他一路走來,剛才是在斜下方。老杜和方燈看向門口時並未發現有人,但是從他駐足的角度,方燈很懷疑他把剛才那一幕都看在了眼裡,並且有意不願捲進是非之中。

  現在好戲已經散場,他也不疾不徐地繞過小花壇,繼續走他的路。

  方燈沒有挪腳,仍舊是站在過道口側身看他。他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若無其事,仿佛她是路邊的一簇野花,或者巷子裡的一個垃圾桶,與他全無關聯。

  方燈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了一團棉花,眼見他經過了老杜的雜貨店,她著了魔似的跟了上去。

  天上下著不大不小的雨,他撐了把黑色的傘,背著畫板,方燈手裡卻只拎著一瓶酒,徒勞地用另一隻手遮在頭頂。她沒有刻意放輕腳步,用同樣的步調在幾步之外亦步亦趨地尾隨著他。鞋子和著水聲落在油亮的青石路面,他一定能覺察到身後有人,可他既沒有回頭,更沒有加快或放慢行走的速度,畫板隨著他的步調有規律地拍擊著他清瘦卻挺直的脊背。

  方燈的頭髮已經濕了,卻還傻乎乎地跟在他背後,卻不知道這番舉動的意義在哪,似乎她還沒從昨晚的夢裡完全醒過來。夢裡的不算,現實中她只見過他在簾子後一閃而過的臉,可她知道他就是那個人,他看人時的神情,他走路時的姿態全是她想像中的樣子。

  傅家園本來就在雜貨店的斜上方,走不了多久就到了院子門口。整個大宅和花園都被高牆和鐵門環繞著,他在門邊停下,用鑰匙去開鐵門上的鎖。

  看上去有些年頭的鐵門咿呀地打開了,他走進去重新將門鎖上。方燈就站在門外不遠,和鐵門內的他面對面。她咬著下唇,沒有吱聲,頭也一直沒有抬得太高,看著他那雙有著修長指節的手擺弄鏽痕斑斑的鐵鎖,直到一切工作就緒,門內的人還站在那裡,她才仰著臉對上他的視線。

  原本拎在手裡的酒瓶被她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她看上去就更強大,至少更理直氣壯一些。

  他的目光只在方燈臉上停頓了一秒。那是好奇?困惑?或是……鄙夷?人已經走向院內的另一頭,門外的方燈想起了雜貨店裡那一幕。她從未如現在這般厭棄自己。

  方學農看到一整瓶未開封的新酒喜不自禁,連問都不問這酒從哪來就擰開瓶蓋喝上了。方燈悶悶不樂地在床上躺了一陣,黃昏的時候爬起來,見方學農趴在竹床上,恐怕踢他兩腳他也不知道喊疼。這樣也好,她沒什麼胃口,連晚飯都省了。

  方燈又想起那個人。她尚且聽說過關於他的一些事,那他呢?是否也知道世上有她這樣一個人存在,如果是,那他一定也知道她是個爛酒鬼的女兒吧。有其父必有其女,所以她的一言一行那麼不堪一點也不奇怪。想到這裡她忽然有些難過,這種情緒已經許久沒有來找過她了。她習慣了被人笑話,被人瞧不起,可如果傳言都是真的,那他就是這個世界上除了父親之外,她已知的僅存的親人。這是多麼奇妙的一件事啊,這麼一個人,有著和她相似的血脈,卻冠著截然不同而且遠遠比她的出身要高尚的姓氏,住在一路之隔的傳說中的花園。他那麼好,像是在雲端,又像是在夢裡。與他的牽連,是她在這污濁如泥沼的世界唯一潔淨且美好的一部分存在。

  在天空仿佛都要被雨下出一個窟窿之前,雨勢好像收住了,只不過厚重的雲層依舊烏壓壓的沒有散去。方燈拍了拍手上的污泥,坐在圍牆上往下打量。她是野慣了的人,借著陡峭的地勢和路邊的一棵芒果樹,翻上傅家園一側有些崩塌的高牆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這個角落並沒有朝著巷子,沒人會發現她,原本豎立在圍牆頂端的銳利鐵條也崩出了個缺口,正好可以容她坐在上面。

  她嚼著中午老杜塞給她的泡泡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他居住的東側小樓就在跟前,不過門窗都朝著另一邊,她的腳下是一小片開闊的空地。角落裡有個頂上塌了一半的小涼亭,涼亭邊是口井,四周花木繁茂,並不似正門那一邊的荒涼。方燈還在想要不要跳下去看看,忽然明白了這裡的一花一草為什麼被修整得很好。因為她要找的人手裡拿著花剪,正在她視線所及的轉角盡處,低頭給一盆她叫不出名字的盆栽修枝,似乎並沒有發現外牆上坐著的不速之客。

  他在外給人的感覺並不易親近,說不上冷漠,但就是顯得疏離,和什麼都像隔了一層,中午的時候一度讓方燈不知所措。她覺得他在家也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像個真正有錢人家的孩子,雖然有錢人家的孩子通常會做什麼,她根本不知道。反正不是現在她所看到的那樣,卷著袖子,褲腳都被花草上的雨珠打濕了,一側的臉上還有點泥。

  他的動作很熟練,眼神專注,花剪在他手中輕巧而靈活,這使得他整個人都變得柔和了許多。方燈也放肆了起來,隨手撿起牆頭上的碎泥塊輕輕朝他的方向扔去,泥塊正好砸在他前方的玉蘭樹枝頭,他伸手擋住了輕晃的樹梢濺起的水珠,一扭頭就看到了方燈。這次他臉上的驚訝是真真切切的。

  「傅鏡殊,你是不是傅鏡殊?」

  她也覺得這句話有毛病,自己先笑了起來。

  「你跟著我幹什麼?」他沒有笑,卻也不像生氣。

  方燈說:「原來你會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啞巴。中午你為什麼不問?」她想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吹了個巨大的泡泡,沒想到用力太猛吹破了,泡泡糊了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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