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浮世浮城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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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嗤笑,「你當然懂,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裝糊塗高手。」 「如果我是裝糊塗的高手,又怎麼會讓你看穿?」 「因為我有一雙火眼金睛,是專門看透裝糊塗高手的高手。這樣說來,其實我們很合拍。」 「當然合拍,我要是鉛筆,你肯定就是筆刨,天生就是為了消耗我來的。」 「我喜歡這個比喻。」池澄的笑意在眼裡,旬旬依然面無表情。 「有沒有人說你有一雙看起來天真的眼睛?」 「謝謝。」雖然沒什麼心情,但她還是決定收下這個讚美。 池澄客氣道:「不用謝,因為我只是說『看起來』,而且沒有讚美的意思。你不說話的時候,眼睛空蕩蕩的。男人大多喜歡女人眼裡的茫然,我也一樣,總覺得楚楚可憐,讓人充滿了保護的欲望。可我現在很懷疑,你茫然不是因為什麼都不知道,而是因為你什麼都知道。」 「是麼?我不知道。」 「看,你又裝糊塗。知道得太多的人做事往往思前想後,畏縮不前,因為他們太清楚事件的後果。」池澄天馬行空地說:「知道為什麼當兵的大多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他們年輕,不懂活著的寶貴,死的可怕。 當他懂得了,就成了兵油子,沒多大用處了。人越明白就越膽怯,所以老人最怕死。勇敢不是美德,而是一瞬間的無知和空白,如果他始終是清醒的,那只能是某種東西在遮住他的眼睛,讓人短暫遺忘後果。」 「你不也想得很多?」旬旬說。 池澄詭秘一笑,「哪的話,這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對我說的。況且我比你年輕,人比你傻,膽子也比較大。所以我敢離開另有所愛的邵佳荃,你不敢!」 旬旬黯然說:「我的確是個包子,活該被人騎到頭上。」 「別騙我,其實謝憑寧和佳荃那點事你都知道。我看你未必有多愛你丈夫,忍氣吞聲,和賢慧大度也沒多大關係,你心裡的小算盤打得劈啪響,說到底是害怕到頭來魚死網破你什麼都得不到。」 「那我現在又得到了什麼?」旬旬又一次被他激怒,她不願從別人口中聽到如此不堪的自己。 「你得到了衣食無憂和你幻想中的安定!」池澄再度毫不留情地揭穿。「單純為了你想要的生活,去嫁一個不愛的人敷衍度日,就等於是合法賣身,所以你不敢對金主指手畫腳,明知他騎到你頭上,你還要自欺欺人地裝聾賣啞,這和收了錢就任人擺佈的妓女在本質上有什麼區別?」 旬旬當即下車,用力甩上車門。她裸露在外的部分已任他檢閱,他還不滿足,偏要把裙子底褲都掀起來肆意點評,是可忍孰不可忍。 「哈哈,惱羞成怒?看來被我說中了。」池澄靠在椅背上得意洋洋。 「就算我要衣食無憂和安定又有什麼錯?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要求這些。你這樣的公子哥兒沒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評價我。」旬旬漠然對車裡的人說道:「不要以為懂了點皮毛就看破世情,有些事輪不到你妄加評判。我就是受夠了不知道明天會怎樣的生活!反復搬家,從一個出租房到另一個出租房,他們有錢就花,上一頓全是肉,下一頓就喝西北風!每到過年過節,最怕債主上門討債;每得到一件好東西,都擔心是我爸爸從別人手裡騙來的。他們離婚,我跟著我媽,她身邊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換,為了我初中進重點班她都能和教務主任睡一覺!獻殷勤的時候男人都說要娶她,只有她才信,其實都是狗屁!」 池澄跟著走下車,站在離她不遠處,看著趙旬旬如滿臉通紅如困獸般在原地走來走去。 「我媽和繼父剛在一起那幾年,叔叔一來,她就讓我到外面的隔間去睡。怕原配找來,每次見面他們都小心得很,我媽一個月換三次住的地方,恨不得背後長雙眼睛,可偷情的時候連大門都忘記上閂。我記得有天晚上,下很大的雨,對,是下雨!他們在簾子後面滾,我睡了,外面有人摸進來,後來我才知道是小偷。我們家最值錢的東西就是我媽跳舞的裙子,連張像樣的沙發都沒有,居然還有小偷惦記著!他到處亂翻,我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怕一叫他就殺了我和簾子後面的人。我就這麼一直閉著眼,一直閉著,等到睜開眼,天都快亮了,我的枕邊有一把小偷留下的缺口柴刀,只要我一動就沒命。可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沒人知道!」 池澄目睹她的憤怒,也覺得自己做得過火了,走過來撫著她的肩膀,「都是以前的事了,再說,也不是沒人知道,不是有我嗎,我知道!」 「狗屁!」 池澄沒敢笑出聲來。 旬旬完全不理會他,也不理會自己的用詞是否有失得體,自顧說著。她不是對池澄傾訴,而是對自己說,對住在她身體裡依然畏懼得瑟瑟發抖的趙旬旬說,如同她長年來日復一日那樣。 「我媽走了狗屎運,曾叔叔還是娶了她。她高興得很,但曾家上下恨死了她。曾叔叔有一兒兩女,大的都已經離家,我媽以為她勝利了,她不知道曾叔叔沒有一天不在想他的大兒子和女兒,只要他心軟聽他們一句威脅,我和我媽第二天就要重新回到那間出租屋。曾毓以前處處和我作對,我呢,誰都不能得罪,我是好孩子,乖孩子,見誰都笑,對誰都禮貌,才能讓我媽滿意,才能從曾家一大群的親戚那裡要到一塊糖。十四歲以後我吃穿不愁,住在那間大房子裡,可我很清楚,裡面就連一個杯子也不是我的。從小到大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 旬旬說得累了,靠在車門上,語調平靜了不少。 「你說我賣給謝憑寧也好,打自己的小算盤也好,我最大的願望只是每天醒過來,發現今天的一切還和昨天一樣,什麼都還在,什麼都沒有改變。」 池澄也學她那樣靠著,過了一會,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匆匆從後排翻出一件東西,拉著旬旬就往樓道跑。深夜地下停車場通往上層的電梯關閉了,他就拖著她去爬秘密頻道。旬旬不肯,池澄威脅道:「你留在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就不怕小偷拿著柴刀再次出現?」 他作勢要走,旬旬慌忙叫住,回車上去背那個貓包。人都知道趨利避害,她不能把一個活物留在危險的地方。 上到地面一層,池澄還不滿足,一路沿著蜿蜒的樓梯往上跑。在十七樓的通道處,他們都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池澄邊喘邊笑:「你體力不錯,居然跟得上我。」 旬旬還背負著一隻貓的重量,腰都直不起來,「沒有好的體力,怎麼生存得下去。你倒了我都沒倒!」 池澄把貓包背在自己身上,說:「下去的時候別讓我背著你!」 氣絕身亡之前,兩人推開三十一樓天臺的門,趔趄地沖到欄杆邊緣,同時跌坐在地上。 旬旬恢復語言能力的第一句話是:「麻煩你給我個合適的理由,上這裡來想要幹什麼?」 池澄笑著不說話,旬旬勉力站起來,環顧四周。參照周圍的標的性建築物,她似乎又有了那麼一點方向感,這不是什麼荒山野嶺,更不是狐仙午夜變出的幻境,而是某個新興城區的中心地帶,旬旬還曾不止一次地途徑這裡。他們所在的這棟大廈主要是商場和酒店,幾年前尚算這城市最高的建築物之一,因為佔據坡地,從高處看更是有「會當淩絕頂」的錯覺。 池澄示意她過來,和他一樣倚在欄杆上往下看。不新不舊的鐵制欄杆,旬旬擔心它的堅固程度,不肯上前,被池澄用力拉過來。她恐高,緊緊抓住欄杆的扶手,從眼睛眯著的縫隙裡往下看了一眼,只覺頭昏目眩,搖搖欲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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