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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媽!」止怡打斷母親的話,抬起頭來,笑著對紀廷說,「紀廷哥哥,你去那邊的話,一個人的時候一定要保重身體呀。」她笑得燦爛,可眼裡強忍的水光閃爍誰都看在眼裡。

  飯後,汪帆和徐淑雲在廚房裡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顧維楨和紀培文照舊對弈,可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炮吃了紀培文一子後,顧維楨清了清喉嚨開口說到,「培文呀,汪帆她性子直,說話也是莽莽撞撞的,你們不要笑話。」

  紀培文苦笑,「你這是哪裡的話,我們還說這個?其實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原本我也以為可能要跟你做上兒女親家了,依我們兩家的關係,這是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孩子長大了,他們有他們的想法,這種事情,我們為人父母的,也不便插手過多。」

  「說得也是。」顧維楨嘆息,「紀廷這孩子,什麼都好,尤其是對止怡一向也是照顧有加。止怡那傻孩子,那點心思相信你們也是看得出來的,原來還以為是水到渠成的一樁好事,沒想到原來紀廷……兒孫自有兒孫福,事到如今,也自能說順其自然了。」

  紀廷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旁,他知道自己飯桌上的一番話必然會引來漣漪,這是意料中的事情,他手裡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想起了半個月前自己和陳朗的一次偶遇。

  兩人淡淡地寒暄,不冷不熱的客套言語,然後紀廷略帶歉意聲稱還有事,先提出告別。他說過了再見之後,陳朗看著他,似笑非笑,「紀廷,你還是老樣子,你就不想問問我在那邊遇見了誰?」

  他沒有問,只是笑笑走開,只有自己知道,在那句貌似無心的話之後,他一顆心如落入了沸水裡,他沒有想到陳朗會用這種方式來挑釁他,一直都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原來連他都可以輕易地看穿。

  他背對著房門口,聽到了輕而緩慢的腳步聲,「止怡……」他回過頭去,起身扶了她一把,讓她坐在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在床沿。「有事嗎,止怡。」

  「沒事,想到過不了多久你就要走了,想抓緊時間再跟你說說話。」她帶著點俏皮地笑意。

  紀廷揉了揉她的頭髮,「我不在的時候,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從小時候起,好像我都永遠處在一個需要照顧的角色裡,真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紀廷哥哥,你知道嗎,我羡慕止安,也羡慕你。」她的手無意識地觸摸到桌上的一樣東西,像一張略厚的紙,有著微微凹凸的觸感和密佈的仿若修補的痕跡。

  「一幅畫?」她隨口問道。

  「是的,一幅畫。」

  第二十章

  走出G市機場的那一刻,紀廷駐足,似乎在感受這個迎面而來的南方大都市。人的感覺真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東西,明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卻可以因為某個人、某斷過往的存在,而變得充滿了某種熟悉而曖昧的氣息。

  他短暫地閉上眼睛,呼吸到這沿海城市特有的潮濕氣息,難以察覺地微笑,然後招手叫車。不是沒有想起機場送別時母親的依依不捨和父親的語重心長,當然,還有止怡的笑中帶淚,如同當時他揮手立刻那一刻,他不敢回頭,不能回頭。

  到G市醫科大附屬醫院報導的過程相當順利,手續辦妥後,醫院暫時將他分在普外科,並給他在不遠處的一棟學校研究生宿舍安排了個單間,地方雖小,但基本的設施一應俱全,紀廷是個相當隨遇而安的人,所以他覺得一切都已經很好。

  普外包括紀廷在內有兩名實習醫生,另一個是女生,姓莫,據說是G市醫科大學本校的學生,她比紀廷早報道一個星期,不過,她的指導老師是國內普通外科方面小有名氣的吳江,吳江早年也畢業於G市醫科大,其後留美取得博士學位歸來,是醫院青生代醫生的中堅力量,他專業技術過硬,人也相當風趣隨和,能夠作為他的弟子是相當幸運的;當然,作為紀廷母校醫學院力薦的高材生,醫院對紀廷也相當優待,他的指導老師是目前普外科的主任袁教授。袁教授跟紀廷的恩師錢教授向來交好,對紀廷自然照顧有加,不過他德高望重,身兼數職,除每週二、週六要在醫院專家門診坐診外,他一方面要在學校裡授課,一方面要打理科室的行政事務,平時還有數不清的學術交流會議和重要的出診任務,分身乏術,自然很難兼顧紀廷,所以紀廷更多的精力自己摸索和向其他醫生討教。好在吳醫生在帶好自己弟子的同時,對他也不吝關照,因此,嚴格意義上來說,紀廷跟那個女生一樣,都是師從於吳江。

  紀廷最初跟那個叫莫郁華的女生接觸時,只覺得那是個寡言內向的女孩,不漂亮,也談不上難看,看得出很努力,做的永遠比說的要多,不喜與人交際,即使跟是紀廷同在一個科室,又住在同一棟宿舍樓,抬頭不見低頭見,除了必要的工作上的溝通外,平時碰面也不過是匆匆一笑,從不多說一句話。對於這個,紀廷倒不放在心上,雖然在人際關係方面他向來處理得宜,但其實對於大多數人和事,他都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可有可無,從不強求。況且,他很明白,以醫院的設施和條件,基本上每個實習醫生都渴望實習期結束後能正式簽下來,但是事實上能留下的名額又是極其有限的,因此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莫郁華跟他是處在一個相互競爭的位置上,關係淡漠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畢業後的去留,袁教授曾經專門找過紀廷,他說:「有時我們幾個醫院裡的老傢伙之間討論,也是這麼認為――今年這一批實習醫生中,最優秀的兩個恰恰好分在我們普外。紀廷,你跟小莫確實都非常優秀,但是你也知道,每年最終能簽下來的,並不全是最優秀的學生,其中的意思應該不需要我多說,所以,你和莫郁華兩人,很有可能沒法同時留下,對於這個我感到很惋惜,但是也是無奈的。莫郁華是我們本校的學生,你則是老錢向我力薦的,對於你們,在感情上我是絕對平等的,說句實在話,論資質,她不如你,論用心,你不如她。」

  袁教授的話語重心長,紀廷也沉思了一會,他問:「教授,是我平時不夠努力嗎?」

  「不,你很努力,也足夠嚴謹,但是你沒有真正投入心思,這是你最大的問題所在。」

  袁教授畢竟是睿智的,紀廷想,也許教授說得對。對於很多事情,他只是習慣性地做到最好,但他並不一定喜歡,所以當他的大腦在冷靜完美地做一件事情,他的心是抽離的。相反,往往越是他喜歡的事,他偏偏越是做不好,越是他愛的人,他越是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對於他來說,能夠最終簽下來固然好,然而簽不下來,也不強求,他不願意為了一個名額頭破血流,總會有一所醫院可以容身。在這個城市裡,遠有比留在這個全國知名的大醫院要重要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傻的人,不管他離家來到這個城市的理由多麼冠冕堂皇、理所當然,事實上,只有自己明白,他倉皇地做這樣的決定,不顧一切地來到這裡,不過是為了陳朗沒頭沒尾的一句帶著暗示的話,以及自己固執認定的一個事實。

  這個城市多麼大啊,燈紅酒綠,盛世繁華,要淹沒一個人是多麼的容易。她在哪裡?他該怎麼找到她?他沒有答案,也完全沒有頭緒。陳朗也許是知情的,但紀廷知道他不會告訴他,他也不會傻到去求他,他有自己深藏的驕傲。那個黃昏,陳朗挑釁的笑容他銘記在心,或許,他遠比劉季林要厭惡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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