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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曾渴望一夜之間老去,蘇小染沒了牙齒,頭髮全白,如晚年陸小曼一樣,腮癟進去,滿頭沒有幾絲頭髮,或者,她患了老年癡呆,一直去關煤氣,我定是那個跟在她身後,然後她開我關,她關我開的男子。或者她臥了床,再也起不來,我定是那個,為了端尿盂叫她起床的老男人,然後梳那幾絲頭髮,如果她喜歡,我還會為她塗了口紅,推她到院子裡散步。

  這樣想的時候,滿是心酸了,一寸寸,脹了我的胸,讓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得急。

  愛了這麼久,愛得這麼苦,到今天平靜下來,卻發現,如此愛哭,如此動情,是因為我已經沒有機會再去愛,只能等待時光將我拖走,拖到無邊的黑裡去,黑了,還要更黑,沒處可躲藏了。

  親愛的,你聽到我在叫你喚你麼?

  我帶的東西,只有蘇小染的長髮。那一段長髮,她剪下給我的,那麼黑,那麼亮。

  我知道,那將是我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到死。

  上天還有多長時間留給我?我每天活在記憶中,和蘇小染的所有,像在放電影,一幕幕,百轉柔腸,愛過這樣的一次,這一生,再也無怨,再也無悔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的,人生,很多時間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我生命即將走向終結時,我再次遇到了寶莉。

  是的,我遇到了寶莉。

  我真的嚇住了。

  她怎麼可能是寶莉?

  是的,她怎麼可能?這個頭髮亂七八糟的女人,胖得足有一百六七十斤,手裡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穿著條碎花的大裙子,一雙人字拖,一隻開了膠,勉強粘著,一隻斷了帶子,她衣服大襟上還有飯粒子,想必是中午吃的米飯。那胖得變了形的臉上,有生動的雀斑。

  太陽下,汗珠一閃一閃的,照得她鼻子發著亮。

  我們對視了好久,是的,她是寶莉。我終於認出了,她是我曾經迷戀的女神寶莉,那個帶著風塵氣的女子,那個曾經充滿了魅惑之美的女子,如今卻滿是歲月的塵霜,身體裡,恍然間有爛菜幫子的味道。

  她的眼睛還是那樣好看,只有眼睛沒有變。

  是在她家的超市里,我的手裡,有一些日用品,兩卷衛生紙在外面露著。

  當年的人,都變得這樣柴米油鹽。

  而我曾經為她,拼了命,把馬修的眼睛紮瞎了,而她因為馬修,從此遠走天涯,一步步淪落到柴米夫妻。

  但此時,我們靜靜相對,如風飛過了千山,雲越過了萬年,眼睛裡全是平淡。

  我們站在那裡,相視一笑。

  以為會驚天動地的見面卻是如水一樣平靜,我逗著她的孩子,我說,叫舅舅。

  舅舅。孩子叫著。

  我抱起孩子,感覺有些發暈。

  你臉色不好,寶莉說,特別不好,而且很瘦,怎麼了?

  沒事,我笑笑,低血糖。

  我和孩子逗著,寶莉的老公就來了,一個矮而胖的中年男子,寶莉介紹我說,我的同學。

  男人笑著,露出極黃的牙,大概是老吸煙吧?使勁握著我的手。我說,你好有福氣,娶了寶莉,當年,她是校花呢。

  男人繼續哈哈笑著,我不管什麼校花不校花的,反正她對我蠻好的,而且會生孩子,看,她讓我養得多好。

  我們相約有時間喝酒,寶莉說,有空我去看你。

  那天在我要走的時候寶莉叫住我,然後問,他好嗎?

  我知道她指的是馬修。

  不好。我說,他回了家鄉小鎮,做了一名音樂老師,娶了一個老實的女孩子,孩子白血病,他一直不好。

  他還恨你嗎?

  我茫然地看著寶莉,這樣的愛恨情仇和光陰比起來又算什麼?

  恨嗎?不恨?恨?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我問寶莉,你恨他嗎?

  不,不恨。寶莉說,我心裡,只有平靜了,什麼都沒有了,愛沒有了,恨沒有了,一切都過去了,時光可以掩埋一切,愛的屍體,恨的屍體,都可以掩埋掉。

  是啊,有什麼比時光更可怕呢,以為的刻骨銘心也會雲淡風輕,再深的恨與哀愁都會如煙散去。寶莉過著煙火生活,大著嗓門叫著自己的孩子,然後轉身和老公說,想著晚上買幾隻麻辣鴨脖。

  幾隻麻辣鴨脖,才是真的生活吧。

  所有的風花雪月,都會有落入塵埃的時候,這才是愛情的無我境界了。

  就像我和蘇小染,一起圍著碎花圍裙做餃子時,那種動人的柴米夫妻味道,最讓我迷戀。

  寶莉問我要電話,她說,這裡沒有一個親人,以後,有個照應。

  親人兩個字打動了我,人和人之間,如果走到親人這一步,從此兩不嫌,不嫌她好與壞,醜陋與丟人,因為,她是你的親人,無可選擇。

  我留了電話給她,告訴了她我的地址,也許,這個最初讓我心動的女人會見到我的最終?

  她來看我,我說,寶莉,我想畫你。

  是的,我想畫她。十九歲時,我沒有畫好她,因為當時太激動了,她的腰線我沒有處理好,她的乳房我也沒有畫好,我只記得當年那種魅惑之美,刹那間似海水一樣淹沒了我。

  事隔多年,這個引爆我激情的女子與我重逢,我唯一的夢想就是再畫她,是的,我要再畫,畫那年沉溺我的那個女子,畫我光陰的夢,歲月的夢。

  畫她,那是我十九歲時的夢想。

  脫了衣服的她讓我驚呆了——她的乳房不再如十多年前那樣飽滿,相反,由於奶過孩子有些鬆鬆垮垮,乳頭也不是圓圓的粉紅色了,而像吞豆那樣扁扁的,發著紫色的暈。肚子上有肉褶,而最主要的是,有一條蜈蚣狀的痕在她的肚臍和三角洲地帶爬著,那密密的被縫過的痕跡那樣明顯而滄海桑田。寶莉說這是生孩子時做剖宮產留下的痕跡,她平靜地說著,而我在明晃晃的陽光下覺得有什麼從眼睛裡落了出來。她的眼角有點鬆懈,十年,是誰把她摧殘成這個樣子?我的淚水流了出來,流得到處都是了。她問,你怎麼了?不高興了?是不是覺得時間太快了,我變成這個樣子你覺得太……

  我掩飾著,說光線太強了,我的手哆嗦著,十多年前是顫抖,如今我是哆嗦,我畫不下去了。我說,對不起,我真的畫不了了。

  那天我是如何離開寶莉的?只記得好美麗的春天,洋氣的法國梧桐伸展著葉子,而我,邊走邊哭,到最後,放聲號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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