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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喝醉了酒,中了風,三個小時人就沒了。我趕到醫院裡,表嫂發瘋地往上撲著,表哥十八歲的兒子站在旁邊,蘇小染使勁地握著我的手,表哥不過四十歲啊,現在,過力死的中年人太多了!

  表哥的葬禮全是我親手操辦,這個疼我愛我的親人離我而去了,從此,這世上我只有蘇小染一個親人了。

  表哥去世太匆忙,好多事情沒有來得及說,他所有的財產成了一筆糊塗賬,而幾天之間,卻又冒出好幾個女人來,她們都說是表哥的情人,而且有的還帶著孩子。

  可想而知表嫂的心情,難過和絕望,悲憤和難言……她和兒子在忙著整理那些財產,表哥屍骨未寒,家已經散了。

  我發著燒幫著忙,表嫂說了一句,你那裡還欠我們的錢嗎?

  這句話,讓我一下子心寒了。說到底,我也外人啊。

  一個月之後,我把能幫的忙全忙完了,表嫂一家回了北京,從此,與我聯繫甚少。

  表哥曾經帶給我的一切,刹那間煙消雲散。

  蘇小染一定讓我去檢查身體,表哥的死嚇壞了她。

  我總是笑著說,我沒事的,你放心吧。

  而她忙著自己的店,生意非常火。她說了,等有了錢,先給你買個車。看你天天擠公車打出租,心疼,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哪裡會這樣啊。

  好,我說,我就等著你包我了,你有了錢,我就負責花錢。而且,我只負責做你的夫君,白天甜言蜜語,晚上把你伺候好。我摟過她說,到時花錢花到我手累得慌,做愛做得你腰累得慌!

  每到這時候,蘇小染就說我是流氓。她越來越素白的時候,我卻越來越喜歡和她開玩笑了。

  是,我也這麼想,角色要學會轉換,從前是你養我,以後,我準備養你了。我嬉皮笑臉地說,我就想當小白臉。

  她打著我,黏著我,然後再囑咐我,去醫院看看,老發燒老噁心哪裡行。

  也許是胃炎呢,我說,我有老胃病,好多年了,胃病也是噁心,早晨起來就噁心呢。

  我的確沒拿著自己當回事,這麼年輕,能有什麼事?

  陽光很好的秋日,我去了醫院。

  醫生聽了我的情況,然後說,你得詳細查查了。

  那時,我仍然沒有想到事情有多嚴重,也許我這一年是真的太累了,心力交瘁,所以,難免身體有些虛弱,查查也不是壞事。

  B超、肝功、驗血……整整一天,我都在醫院裡,中間蘇小染來了一個電話,她說,有個明星要從她那裡定一套衣服,中午不回來了。

  好,我說,你忙吧,我也忙。

  你在哪裡?

  我沒有說在醫院,我說,我在工地呢,正在看工人們裝修房子,做監督呢。

  第二天,我去醫院拿結果。

  尿毒癥。

  是的,尿毒癥。

  我呆呆地看著那三個字,好像覺得這世界和我開玩笑呢。

  怎麼可能呢?

  我笑了笑,覺得面部表情特別麻木,好像不是自己在笑。醫院裡仍然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人捧著鮮花來看病人,有人在走廊裡痛苦地呻吟,還有人在擔架上瘋狂地叫著,疼死了疼死了——是一個剛出車禍的人,血一滴一滴地落著……可這一切,與我無關了。

  我走出醫院,看到外面明晃晃的太陽,忽然覺得這世界不是自己的了,是啊,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看到這明晃晃的太陽?從前沒有覺得秋天有多美,現在,我覺得秋天真的很美,美得那樣凋零。

  蹲在南京的馬路牙子上,我開始數腳下的幾隻螞蟻。有人說,螞蟻是最討厭孤獨動物,如果它一個人待著,即使有充足的食物,也會寂寞而死。

  而我就會是其中一隻螞蟻了。

  我要選擇一個人寂寞地來,寂寞地去了。

  我不能連累蘇小染,我們沒有多少錢,何況,我病入膏肓,她還那麼年輕,還那麼美,怎麼可以拴在我這樣的人身上?

  看著那些螞蟻,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從眼裡落了出來,一滴滴砸到螞蟻身上,它們被我的眼淚砸濕了。我站起來,感覺太陽那樣刺眼,以至於我睜開眼睛時,就想掉眼淚。

  晚上吃飯時,蘇小染照樣坐到了我的腿上,而且用手纏住我脖子說,親愛的,我看中了一條水晶項鍊,今年的新款呢。

  哦,我說,買。

  她親我,說我好乖。

  我笑了笑,然後拍拍蘇小染的肩,我明天出差。

  這是我說出的話,空氣中回蕩著冰涼的聲音,我都不相信我能離開她,我多麼迷戀她,她的笑,她的聲音,她風擺楊柳的樣子,她的妖她的媚,但的確,我必須離開了。

  為什麼呀,她撒嬌說,出什麼差,要去北京裝修人民大會堂啊?不,我不讓你去。

  不行,我說,得多掙點錢,你這麼愛花錢,不掙錢怎麼行。

  我不愛花錢了,她很乖地說,明天,明天我就把項鍊退回去,你放心吧,我能過苦日子的,小時候我家裡也沒錢,照樣不是長了傻大個嗎?

  公司讓我去的,我摸著她的頭髮,你的頭髮長這麼長了,真好,你知道,男人都是喜歡長髮的,長髮的女孩子是我們的夢想。

  記得為她留長髮和她吵過一架。

  蘇小染曾經喜歡短髮,卷卷的那種短髮,時尚美麗,染上粟色,那是我最初看到她時她的樣子,可我要求過她很多次讓她留長髮,我喜歡黑色的長髮!

  我給蘇小染講,電影《英雄》中令人驚心動魄的鏡頭是兩個紅衣女人在胡楊林中打鬥,紅衣閃過處,長髮飛散,那樣的悲壯與豔情,仿佛冰與火的纏綿,仿佛愛與情的糾纏,長髮飛起時,淚水如雪飛濺,紅與黃的顏色中,有黑的長髮飛散如瀑,那樣的驚豔,讓人看後只覺得驚心動魄。

  而幾百年前,或者幾千年前,女人們的美麗總是從一頭長髮開始,唐朝的人總是高挽雲鬢,那樣的大度與開朗,像他們那個年代的服裝,低胸而透明,像她們那個年代的人,奔放著吐納豪情,所以,鬢髮就那樣如大朵牡丹一樣高聳起,耳邊是一朵朵盛開的花,或者蓮,或者山茶,或牡丹,不像明清的女人,死死地箍緊自己的頭髮,生怕不小心洩露了玄機,只在後面支出了一點,如狗尾續貂,而頭髮上戴著的東西並不好看,仿佛是虛張聲勢的。

  輕解羅衫時,長髮如瀑布飛散開來,又黑又亮的長髮纏住了男人的心,所以,幾千年的女人總是留著長髮,除非那男人變了心。在私訂終生的後花園裡,女人總是剪了自己的一綹長髮,然後用貼身的小衫子包裹了送給男人,那樣的表達,勝過許多海誓山盟,在某種意義上,長髮是和女人的愛情、性命緊緊連在一起的,一脈相承,不離不棄。

  蘇小染都聽傻了,她說,行啊你,這麼懂女人,快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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