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夏茗悠 > 再見,冥王星 | 上頁 下頁
二五


  每個女孩的世界裡都有或者曾經有這樣的男生吧?

  要麼是人見人愛的活躍分子,要麼是令人生畏的驕傲王子,也許還會有些家境之類的附加因素,總之,都會因為不凡的長相成為學生時代校園裡的風雲人物。

  可並不是所有女生都有勇氣走到他面前朝他微笑,在校外遇見時自然地打招呼,在籃球場邊給他遞飲料,上課鈴響時看見他不知疲倦地在操場上奔跑成小白點笑著喊他回來上課。

  就是那樣的人,更多的時候,你站在遠遠的地方毫無怨言地看他,獨自把他在你視線中出現的點連成線,形成你少女時代起伏的波瀾。

  即使有起伏的波瀾,也很可能一句話都沒和他說過就背道而馳。直到許多年以後,需要一個小小的契機,讓你忽然想起他,然後淡然地那麼一笑,連記憶都談不上,只是一條小得支離破碎的線索。

  如果有一天,他騎著單車轉過街角,你坐在後座上。

  如果有一天,他對你提出「有我在,是不是能讓你快樂一點」這樣直指人心的問題。

  從此突然出現大片交集。天與地都交織在一起。

  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不是做夢。

  那麼,你在連問題都還沒聽清的情況下就條件反射地悶聲答應「嗯」是出於什麼心理呢?

  單純的少女情懷還是複雜的虛榮心?只想找個人依賴,還是奢望因為他的關懷使自己在同學中變得令人羡慕?

  單影,你是怎麼想的呢?

  「醜八怪!撒謊精!照照鏡子吧你!離顧鳶遠點啊!」

  幾句話聽得斷斷續續,但顧鳶根據聽到的幾個詞彙連貫地造了個句,就輕鬆將意思弄明白了。不由得皺了皺眉,料想那個方向發生的事多半與自己有關。

  物理實驗課每學期才兩次,如果不是物理競賽班的學生,平常應該不會去那個方向。除非她們,就是刻意不想讓人看見。

  顧鳶往南走過空地,左邊是物理實驗樓,右邊是花房。

  「嘩啦——」一聲巨響,像是潑水的聲音。

  憑藉這個判斷清楚,就在實驗樓後面。轉過一個牆角,顧鳶站定在一小堆女生不遠的地方,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油漆味。

  「女生欺負女生?」顧鳶笑著說。

  圍在一起的女生們轉過頭,卻無一不露出驚恐的表情。氣氛僵持一秒,幾個女生快要哭出來地捂起自己的臉急速跑開。「被顧鳶親眼看到自己的悍婦形象」對她們來說恐怕是比「被暴打到破相」更恐怖的事吧?

  男生沒管她們,徑直走到坐在地上的那個女生面前。想扶起她,又收回手,因為對方全身都是明黃色的油漆。

  女生抬起頭來,額發上的油漆還沒幹,順著臉流了下來。

  顧鳶仔細看才分辨出居然是單影,「我說,你沒事吧?」

  單影張開快粘在一起的嘴巴,沒好氣,「你看我這樣像沒事麼?」

  「你幹嘛跑到這種沒人的地方來,讓她們欺負?」

  女生定定地看了他兩秒,最後面無表情地說道:「走錯路了。」

  顧鳶笑起來,覺得這樣看她還反而變得有趣,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示意自己沒法扶她,單影自己手撐地爬起來往教室方向走去。男生剛要跟著走,突然被腳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注意,彎下腰去拾,是同樣沾上油漆的紙條。

  直接從作業本上撕下的普通紙張,字跡也稱不上好看,明黃色的油漆濺上來,蓋住了一些原有的詞語。然而,這對顧鳶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

  十分鐘之內的第二次連詞成句,答案是——

  自習課時到物理實驗樓後面來。

  顧鳶。

  男生微怔。

  單影沒覺察到男生沒有跟上來,只一味地往前走,卻聽見身後似乎是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聲:「等一下。」

  女生站定了回過頭,看見男生慢吞吞地朝自己踱過來,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你就這副尊容回去?」

  「要不然還能怎樣?」女生一副無奈表情。

  男生突然把手抬起來抓住女生的胳膊,沾上一手掌明黃色的油漆。女生反而像躲什麼瘟神似的「呀」一聲跳出老遠。

  男生還是忍不住笑,「我沒有比油漆更恐怖吧?」說著做了個「等一下」的手勢轉身進了物理實驗樓。

  所謂的陽明高中的「Prince」,就是貨真價實到把沾滿油漆的手伸到歐巴桑物品管理員面前再給個秒殺笑容,就能換來一堆棉花和一桶汽油的人。這次單影有了非常直觀的體會。

  顧鳶用棉花蘸了汽油靠上單影的臉,不輕不重的力道施加下去,油漆被化開抹掉。女生反倒覺得不自在,連忙彎下腰抓起一團棉花自己猛擦起來。

  看來對方暫時不需要幫忙,顧鳶仔細擦乾淨自己的手。

  時間沿著光線穿梭,總以為凝固了的人和物也會不知不覺變換了形態和位置。憤怒或者感動,都會因時光的流逝而失去顏色,成為記憶中塵埃落定的存在。

  時過境遷,會再也無法感知當初的心境,甚至連憤怒或感動的原因也會忘記。然而,當相似的情景平鋪在眼前,也許會像鑰匙順時針旋轉半圈,開啟了某扇情緒的閥門。

  勻速轉動的齒輪卡了帶,突然在那一刻停止不前,成為了記憶中永恆鮮明的定格。

  她連你的十萬分之一都不如。

  可是,比起那些濃妝豔抹的女生、那些窮追不捨的女生、那些心腸歹毒的女生、那些自作多情的女生,她最平凡卻最特別。

  明明是因為那張寫著「顧鳶」名字的字條去了偏僻的危險地帶,但是她仰起臉,倔強地不肯承認自己的災難和別人有關,不願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走錯路了。

  她比任何人更加像你。

  初秋的天,身旁不時落下幾片黃葉。靜謐得壓抑的校園中,彌漫著油漆與汽油混合味的狹窄空間裡,男生拉開女生手中不斷搓洗的校服,扔進黃色的污水中。

  單影莫名其妙地抬頭看向顧鳶。

  男生把自己深藍色的制服外套脫下來披在女生的身上,把她從水池邊拽了起來,「不要那件了。」

  不要那件了。穿我的吧。

  請你。

  代替她留在我身邊。

  當時的單影,還聽不見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啜泣,更聽不見對方內心最深處的悲鳴,也就自然不會知道溫暖的表像下隱藏著怎樣刻骨銘心的悲傷。

  即使不是在完全一致的地點,也至少是在同一個校園裡。

  即使不是在完全相同的時間,也至少是在同一節自習課的時段。

  即使誰的故事已經早已經結束,也至少在誰的身上重新落下了幻象。

  特別特別相似。

  相似到令人心痛的地步,仿佛那男生和女生一直在原地,只是時光從透明的身體裡憑空穿梭了過去,一晃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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