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夏茗悠 > 塵埃眠于光年 | 上頁 下頁
一四


  從那天起,我開始瞭解——

  一顆極度渴望被認可的心,能夠創造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跡。

  不知不覺隨著遇見的人改變自已,這不是做作,而是我賴以生存的本能。

  (二)

  我知道你心裡留著,舊情,雖已沒了根,卻還像煆爐吐出火舌。

  你胸中還潛藏著,受苦者的一點驕矜。

  我原諒你。

  因為愛你,所以容忍著,你的缺陷。

  「什麼亂七八糟的!告白?恐嚇?也沒寫清是給誰的。」早前的花尚未完全凋零,新鮮的白山茶又神一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秋和書桌上,這次,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封莫名其妙的書信。郭舒潔越過秋和的肩看到最後一行,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原諒你』之前都是波德賴爾《憂傷的情歌》裡的詩句。」薛濤的知識面和記憶力讓秋和都吃了一驚,「而且百分百是給秋和的,這對她來說實在太『正常』了。」

  「可能我有組基因時常會向那種神經兮兮的人招手。每學期都要碰到好幾個,不過收到紙質信件還是第一次,以前都是短信或來電。」秋和果然習以為常,不經意地將信箋塞回信封,起身去飲水機邊接了點熱水燙蘋果,分給薛濤和郭舒潔,這個時間,烏咪照例還沒起床。

  「可他們怎麼知道你的號碼?」

  「有些是快遞派送員或送餐員,單據上標有聯繫電話;有些是專門店店員,通過聯網電腦查閱VIP客戶資料得到資訊;有些是選過同一課偷瞄老師那兒的資料得知的;有些是跟人打聽的……總之,想要保護隱私是不太可能的事。」薛濤「嘎吱嘎吱」咬著脆脆的水果,有點口齒不清,「有一次我陪她去一家影印店製作名片,不知是幾個員工中的哪一個——就見她那麼一次——給她發了兩個多月騷擾短信,內容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郭舒潔正小心翼翼地用水果刀削皮:「說起來,寢室座機也經常接到猥瑣男來電,說些怪怪的猥褻話。我接到過好幾次,都是點名道姓的沖著薛濤來的。」

  「我可沒隨便把電話告訴可疑的人。」

  「女生寢室都是連號,只要知道一間,就很容易算出任意一間的號碼。」秋和推斷。

  「估計都是你們數學系的傢伙幹的。」打趣時不經意又誤把秋和歸入數學系,也許是因為在薛濤眼裡,秋和理科生的特質太過鮮明,思維一直沒有扭轉過來。

  「那秋和一般都怎麼應付呢?」

  「不理睬。大多數折騰一段時間自己就會罷手了,遇到一些過分的,我就會找男性朋友幫忙趕走他們。」

  「然後她就會對男性朋友產生感激加崇拜的奇怪感情,過不久他們就會變成男朋友。秋和那些爛男友就是這麼來的。」薛濤不懼秋和那張略微不快的臉,「別瞪著我,我又沒有瞎說。如果連換一百個插頭都是短路,那就是插座的問題了。歸根究底都是因為你太草率。」

  「我不覺得草率。」

  「你沒有真心愛上他們,只是因為覺得對方是大好人,就稀裡糊塗開始交往。這是始亂終棄吧?不僅給別人也自己添麻煩。」不知怎的。突然轉向了戀愛話題。

  「可是開始交往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會是這種麻煩的結果啊。我找男友又不是為了失戀。」

  薛濤微怔,一時語塞。

  郭舒潔因跟不上她們的對話而失落,同時更訝異薛濤與秋和雖然一直看起來不冷不熱,言語間還飽含怨念,但似乎是真正的好友,也許當事人自己都沒意識到。

  郭舒潔沒有意識到的是,自從秋和搬進寢室,自己和男友相處的時間驟然減半,不是因為感情淡薄,而是對秋和的好奇已經達到既戰勝理智又戰勝情感的地步。

  秋和的生活圈子是學校裡最拉風最囂張的那幾個小團體,換句話說,她最親密的友人多半對學術不感興趣。可秋和確是例外,專業課最廣泛複印的權威筆記出自秋和,專業課老師掛在嘴邊的得意門生是秋和,專業課最高分也總是秋和。但郭舒潔為申請獎學金去教務處看排名,秋和又奇怪地只處於中等偏上。

  秋和在校「無所不能」,主要緣于擅長跟老師套磁。任學生幹部的勾心鬥角再險惡,還是得看老師臉色行事。只不過老師之間大部分時間能達成表面上的均衡,不會總向學生展示臉色,薛濤、錢筱頤這樣的個人勢力才能發揮作用。奇怪的是,秋和受的不是某一派而是所有老師的寵愛,更奇怪的是,無論老師間的職稱與職位戰爭多麼如火如茶,永遠也殃及不到秋和。

  秋和有很多朋友,郭舒潔覺得其中一些頂多算是跟班,比如那幾個韓國女生。秋和的行李不用自己打包運送;上課可以踩著准點進教室直奔占好的座位;預定了商場的衣裙,到貨後也不用自己去取……郭舒潔想不通,這些人為什麼甘心替她鞍前後打理瑣事?

  秋和容易遭嫉妒,校內BBS灌水區內對她的匿名謾駡不絕,這不難理解。但郭舒潔發現,現實中很少有人會公然站在她的對立面。薛濤說:「那是因為任何一個理性的人都清楚,跟她作對與跟人民幣作對是一個性質。」

  郭舒潔不太理解,她只是籠統地其判斷為「薛濤的意思是秋和很了不起,」沒留意有個「理性」作前提。

  等到郭舒潔和薛濤都出門上課,寢室歸於平靜。秋和將新的鮮花換進吊籃,然後重新取出了那張信箋。

  總覺得這次不一樣。

  不僅僅是紙質版和電子版的小區別。

  信紙是16開的副面,極淺的淡藍色,應該是80g劃刊紙,不像專門的藝術信紙那樣硬朗。有19道等寬橫條壓紋,頂端隱約看得見膠痕,像是從某種垂直翻頁的本子上撕下的紙張,譬如簽到薄,但檔次肯定比一般的簽到薄好得多。

  接著是書信本體,字寫得很方正,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要麼劃一斜要麼塗成團,而他把它徹底塗成了一個黑色正方形,既不想讓人看見他錯寫成了什麼字又想保持整潔的做法,所以秋和偏向於猜測寫這信的人拘謹又較真,但矛盾的是這類人不會這麼胡來。

  矛盾使她有點不安,她一遍又一遍地掃視這四行語句,最終莫名陷入一種仿佛被攻擊又或被詛咒的處境,在來信自己發揮的兩句話中,比較值得注意的詞是「容忍」和「缺陷」。秋和在恍然悟出這封信特別之處的同時,心往下沉了半分。從前那些人只是想博得自己的好感,至少想引起自己的注意,可這一次,這個人,卻帶著鮮明的敵意,他所謂的「愛」,也沒有任何仰慕成分。

  難怪郭舒潔第一反應就是覺得它帶有恐嚇性質。

  古怪的還有這個「愛」,通篇只有這一個字是繁體,看起來非常彆扭。秋和注意到「我」和「你」兩個字每次出現的差異,第一次出現時都有字顫,最後一次則寫得相對順暢,大部分情況下出現字顫是由於人們採取自己不習慣的寫字方式造成書寫寫障礙導致筆劃抖動。「愛」字看起來彆扭也並非因為它是繁體,而是因為寫信者很少把愛寫成繁體,再加上非要寫成大小統一的正方體,使它特別難看。

  這個人在掩飾他固有的字跡,這麼做唯一的理由是,他認為秋和對他很熟悉,至少是有可能通過字跡認出他的身份。

  有那麼一個瞬間,秋和的心跳紊亂了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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