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怨氣撞鈴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嶽峰不知道該說什麼,下意識就回了句:「不好意思啊棠棠,我有點高反。」

  下午陽光不錯,挺暖和的,屋後牆根處,蹲了一排穿老棉襖的老頭老太縮著袖子曬太陽,神棍倚著一處幹草垛坐著,嘴巴裡叼一根草,目不轉睛地看著手裡的黑白照片出神。

  照片上是個類似上海老日曆掛牌上的女人,高開叉的旗袍,燙著蓬鬆的頭髮,纖長的手指裡夾一支洋煙,丹鳳眼兒似嗔非嗔的,神棍心裡癢癢地直叫娘,想想那個年代,封建壓迫嚴重啊,女人都是面目模糊死氣沉沉的,居然能出這種范兒的,太出挑了有木有?這才叫風情啊,這才叫意亂情迷啊,愛上了天經地義嘛,棠棠這種小姑娘,是完全理解不了的。

  第二張還是這個女人,但是鉛華洗淨,長髮綰髻,穿民國時的改良式清朝女卦,懷裡抱著個嬰孩,臉上帶著極其淺淡的笑,淡的讓人覺得只要伸手往照片上一抹,那抹笑就能被擦掉。

  神棍大為嘆服,宜嗔宜喜,淡妝濃抹總相宜啊,那老太公說是上海來的洋太太,嘖嘖嘖,十裡洋場,風花雪月,那得多風光啊,怎麼就會想著到這種窮鄉僻壤過日子來了呢,那是明珠掉糞坑裡,太埋汰了啊。

  兩張照片的邊兒都有火燒的痕跡,抱嬰孩的那張背面有字:1943,與愛女錦如攝於……

  攝於後頭的字被燒掉了。

  前一天晚上,老太公花了半夜的時間,給神棍講這個女人的故事,他年紀太大,說話漏風,鄉音極重,記憶也有斷層,經常講著講著就接不上頭也連不下去,神棍聽的特別費力,有幾次特別乏,張著嘴巴仰頭打呵欠,看到屋樑上吊下的那個梨形燈泡一晃一晃的。

  據說,那年月,東頭的大城市都在打仗,到鄉下來避亂的人很多,那一陣子,過這村子的馬車牛車一輛一輛的,那些細皮白肉的官老爺闊太太們,坐在馬車上晃悠晃悠的,絲綢手絹捂著鼻子,一邊嫌棄著鄉下的破舊和馬牛騷味,一邊趕集樣一撥撥地過。

  那個女人也是差不多時候來的,老太爺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是因為她帶了一口棺材。

  油亮黑漆皮的棺材,死沉死沉地擱在馬車上,這女人穿白綢底大紅牡丹的旗袍,裹著水貂皮的披肩,頭髮燙成漂亮的彎兒,坐在馬車架子上,倚著棺材抽那種很粗很粗的洋煙,一直到九十年代,他看那種老上海的電視劇,才猜到那可能是雪茄。

  原本以為她也只是經過,誰知道馬車停下,她裹著水貂皮在村裡走了一圈,吐著煙捲兒看遠處的山形走勢,末了笑一笑,居然在這住下了。

  這麼個單身漂亮女人的到來,引得闔村大老爺們想入非非,得空兒總想涎著臉湊上去說兩句話,聞聞她身上的香水味兒,能在那水滑腰上掐一把就更舒服了……

  有一天晚上,那女人燒水洗澡,這消息居然也像長了翅膀,在這個人不多的小村子裡飛了個遍,專門有人去探消息,晚飯過後,探消息的回來說關門落閂了,除了被老婆揪著耳朵摁在家裡出不來的,居然有六七個男人偷摸去看。

  後窗是有縫的,幾個人挨著擠著貼上去偷窺,難免不發出聲音,那女人似乎是知道,若無其事的背對著坐在澡桶裡擦洗身子,凝脂一樣的皮膚看的幾個大老爺們恨不得撲上去一口吃了:這樣的尤物,哪裡是村子裡那些臉色蠟黃叉腰駡街的婆娘能比的?

  心裡頭那把邪火燒的正旺,那女人從澡桶裡站起來了,觸目所及,嚇的幾個男人騰騰騰連退數步,如一盆冷水從天靈蓋上澆下去。

  那女人的後背,被剝了一大塊皮,留了個蝴蝶形狀的血紅色大疤,與周遭細嫩的皮膚一對比,恁的觸目驚心。

  前後算起來,那個女人在村子裡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後半年,她以驚人的速度瘦下去,臉色從白嫩轉作灰暗,血管從皮膚下凸起來,靠近了看,居然能看到裡頭黑色的血在遲滯地流動,也不知是真的還是錯覺。

  但是嚴格說,那女人進棺材的時候,還沒有死,她找了幾個村裡的壯實爺們,嘩啦啦一筒銀白大洋撒在地上,正面的袁大頭看的幾個人血脈賁張,她笑了笑,乾癟的嘴唇一張,露出青黑色的牙床:「聽我的吩咐,這些都是你們的。」

  幾個人扛著棺材跟她進了山,走了很遠的路,那女人一直看山勢,像是風水先生看陰宅,老太公是扛棺之一,他記得那天一直從晌午走到晚上,過了不少險路,那女人才最終滿意。

  老太公也說不清最終找到的是個什麼地方,總之是個高處的山洞,最後棺材和人都是用繩子拉上去的,那女人提出最後一個要求:把她釘在棺材裡,把她一些不值錢的什物在棺材前頭燒掉。

  幾個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當真做這事,那女人像是早已猜到,咯咯笑著說她還有一筒大洋,就埋在村子裡,釘死了棺材,她在裡頭告訴他們。

  像是達成了共識,陸續有人點頭,幾寸長的鍍銅鐵釘,蹭蹭蹭穿透棺材頂蓋,把棺蓋和棺身連在一起,那女人在裡頭瘋狂的笑,像是完成了許久以來的心願,她沒有食言,告訴他們大洋被她藏在灶膛的火灰裡。

  她留下的什物的確不值錢,包小孩兒的肚兜、荷包、一本老舊的小冊子,還有幾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真漂亮,老太公鬼使神差的,瞅著旁邊幾人沒注意,從火堆裡搶出兩張燒了邊兒的,偷偷藏在了懷裡。

  大家依次綴著繩子出洞,老太公是最後一個,抓著繩子下去的時候,他聽到棺材裡傳來尖利的聲音,像是指甲劃著木頭,嗤啦嗤啦,聽的人毛骨悚然。

  那個地兒特別偏,出來了就很難摸回去,加上解放後有一年地震,引發泥石流和塌方,原本就難走的路毀的一塌糊塗,日子一久,知情的走的走死的死,掐掐指頭,當年抬棺的,好像也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如果不是這個晚上,冒冒然敲門來討吃的神棍問起奇事兒怪事兒,已經有些老年癡呆徵兆的老太公,還真想不起這件遠年舊事。

  老太公抖抖索索拿出銅鑰匙開了體己的掛鎖小木箱,從墊著的紅布下頭翻出這兩張照片給神棍,兩片乾癟的嘴唇開開合合的,像兩片枯乾的葉子,這個問題可能會困擾他到死了,他問神棍:「好端端的,為啥事體要把自己釘死在光(棺)材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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