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怨氣撞鈴 | 上頁 下頁
五七


  她那趟離開,自己其實是非常不願意的,那時候菜頭剛生下來兩月,奶都沒斷,眼見妻子接到緬甸那頭的消息收拾了行李就要走人,李根年當時就急了,兩口子吵的挺凶的,李根年記得自己羅列了很多理由,比如菜頭離不開媽呀,比如坐月子的女人不能累著啊,比如家裡還有點積蓄不急著用錢啊。

  但是大鳳一句話就把他頂回來了:「誰還長久做這個?不趁著我做得動給菜頭攢點奶粉學費錢,往後日子怎麼過?」

  李根年登時就蔫巴了,說到底,還是自己沒用唄,老實巴交地在國營單位裡死磕著,一個月千八百的工資,養家要靠女人,本來就羞於拿出來說,哪還有資格攔著大鳳去掙錢?

  於是默認了,幫大鳳收拾了東西,第二天早上送行時,還特意給她煮了一袋子的白水蛋。

  結果大鳳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頭兩月他還巴巴盼著,但也不敢報警,大鳳做的事,怎麼著也是違法的吧,萬一人沒出事,被他報警給禍害了,那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又忍了兩月,實在憋不住了,偷偷把這事跟丈母娘講了,老太太當場就滾在床上嚎開了:「都啥時候了,趕緊報警啊,指不定人都爛外頭了,我的鳳兒啊……」

  這時候報警,除了進出所裡看白眼,似乎一點用處都不起,有一次,派出所看大門的王老頭見他可憐,偷偷把他拉到牆根一頓說道:「依我說,就死了這條心吧大兄弟。你女人不是啥名人,咱這小地方的派出所難不成還跑國外給你找人去?邊境那是啥地方,我聽說死了人往溝裡一掀了事,你女人這麼久沒消息了,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四個字跟四把刀似的,插得他透心涼,回家抱著菜頭哭了半宿。

  後來慢慢的,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了。

  左鄰右舍不知道是出了事,滿心以為是陳來鳳嫌棄這個男人沒本事跟人跑了,還都挺同情他的,也有好事的給他牽線相親什麼的,都讓他找藉口給回了——大鳳怎麼著也是為了他這個男人為了這個家才音訊全無的,他總得守個幾年不是?如果這麼快就跟別的女人睡一炕上了,那他還算是個人麼?

  一個大男人拉扯個娃,日子真心不好過,但也一天天熬過來了,每一天都相似,死氣沉沉地挨過一天是一天。

  夢見大鳳是近一個月的事情。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身邊有人拿胳膊肘搗他:「年哥,年哥,我肚子疼。」

  是大鳳的聲音。

  他翻了個身,嘟嚷了一句:「嗯。」

  起床時也沒多想,吃早飯時,忽然就記起這個夢了,當場就紅了眼圈,下班時偷偷跑到家院子後頭燒了一刀紙。

  當天晚上睡到半夜,大鳳又在身邊搗他了:「年哥,年哥,我肚子疼。」

  夢裡,他居然清醒的知道是在做夢,說話時聲音直發苦:「鳳啊,那頭過的不如意是不是?我今兒燒一刀紙了,要不明天再給你添點東西,短了什麼就張口啊曉得不?」

  大鳳只是搗他:「年哥,我肚子疼。」

  一連幾天,都做同樣的夢,李根年白天偷偷地哭,以為自己是想大鳳想的魘住了。

  又過了幾天,再次做這個夢時,他忽然就鼓起勇氣說了一句:「鳳,肚子疼的話就趴著睡,趴著壓一壓,就不疼了。」

  大鳳沉默了一下,就在李根年迷迷糊糊又要睡著的時候,她突然在邊上撕心裂肺地吼起來:「我卡住了年哥,我疼啊,我翻不了身啊!」

  李根年嚇的一個激靈就醒了,身底下的褥子濕了一半,看邊上空蕩蕩的被窩,第一次從頭到腳透出一身寒意。

  大鳳一定是出事了。

  於是那天一整天他都恍恍惚惚的,想起這一個月來詭異的反復的夢,李根年直覺大鳳是想跟他說些什麼,電視裡不都演了麼,冤死的人會給家裡人托夢,讓家人給報仇什麼的。

  李根年決定晚上如果再做同樣的夢,他一定得多問點什麼。

  很快就到了晚上,李根年把兒子菜頭哄睡著了,早早就熄燈上床,黑暗中瞪著一雙眼睛看天花板,聽時鐘單調的滴答聲,翻來覆去也睡不著,開始默念著數羊,一隻黑羊,一隻白羊,兩隻黑羊,兩隻白羊……

  也不知數到第幾時,肘下忽然就被人搗了一下,耳畔傳來大鳳幽怨的聲音:「年哥,我肚子疼。」

  這感覺太清晰了,一點也不像是在做夢,李根年嚇出一身冷汗,脖子像是被凍住了,怎麼轉都轉不動——或者是他內心裡根本就不敢轉頭去看:萬一看到一雙幽碧色或者血紅色的眼睛怎麼辦?萬一看到枕畔一臉血的大鳳怎麼辦?大鳳是老婆沒錯,但老婆變了鬼他也怕的。

  他一顆心跳的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怎麼個疼法啊鳳?」

  大鳳帶著哭音:「就是疼啊年哥,你給我揉揉。」

  李根年哦了一聲,僵硬地把手往身側挪過去,先碰到大鳳的衣角,然後是柔軟的肘下,熟悉的像是以往夫妻夜話,他的心放寬了些,向著大鳳的小腹摸過去,心中安慰自己:是夢吧,還是夢吧?

  這想法下一刻便全盤崩掉,整個身體的血液似乎都有片刻停止了流動,他抓到了粗糙的、帶著濕潤泥土的枝枝條條,像是樹根抽生出的無數根須。

  幾乎是與此同時,大鳳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吼起來:「年哥!年哥!疼啊!我疼啊!」

  李根年騰的一下從床上坐起,蓋著的被子被掀開來,他一眼看到身邊躺著的大鳳,眼睛睜得大大,一張臉疼的糾成一團,脖子梗的高高,而肚子裡……

  肚子裡盤了樹根的條、枝、須,蠕動著像是不斷在生長……

  李根年慘叫一聲,從床上咕咚一聲摔到地上,菜頭在床頭哇哇大哭,哆嗦著撳下燈的開關,床上沒有大鳳,一切,依然只是一場夢。

  第二天上班,他跟個木頭樣杵在車間,手上一連錯了好幾樣配裝,組長把他罵了一頓,一貫老實巴交的他生平頭一次跟人吵架,吵到後來哇哇大哭,組長嚇了一跳,反而訥訥起來:「我又沒怎麼說你,大男人的,哭什麼呢?」

  接著就讓他待在一旁休息,他真的就墊了張報紙坐到牆邊去了,眼睛一直盯著車間頂的大燈,腦子裡不住盤著一個念頭:大鳳叫人給害了,大鳳叫人給埋了,埋在樹底下,一定埋在樹底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