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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這一刻鐘,像半天急落的一線水,伸手想接,還沒接住,已經從指縫裡漏光了。

  葉流西下了車,反手關上車門,吩咐肥唐:「你去把急救箱拿過來。」

  當初進關,是輕裝上陣,很多物資還留在營地車裡,肥唐心裡隱約有點預感,但拎著箱子過來,看到葉流西倚著車身坐在地上,正挽起左邊的袖口時,還是瞬間血沖上腦,失聲叫了句:「西姐,你想幹什麼啊?」

  葉流西抬眼看他:「別慌,命都要保不住了,還死抱著一隻手幹嘛呢,你過來坐下。」

  肥唐坐到地上,覺得自己要哭了:真操蛋,這趟進關,他滿以為自己已經鍍金鍍成了個硬漢,怎麼越活還越慫了呢……

  葉流西抽出刀,屈起一條腿,刀身在腿側擦拭了兩下。

  她說:「我沒時間跟你解釋了,別問,也別勸,照我說的做就行,知道怎麼救吧?聽好了,加壓,包紮,你要把我的手,跟我的胳膊,對接綁在一起,怎麼牢固怎麼來。」

  肥唐聲音都抖了:「西姐,光綁在一起沒用的,斷肢再接,要找專業的醫院,做好幾個小時手術,你這樣生綁不行的。」

  葉流西笑出聲:「你以為我想讓我的手再長回去?我只是不想讓龍芝看出來。」

  她把左手按到地上:「還有,找個袋子,儘量幫我接著血,別浪費了……趕緊的,把繃帶什麼的都準備好。」

  肥唐哆嗦著打開急救箱,酒精棉、紗布、繃帶、剪刀等等擺了一地——也沒法講究什麼殺菌消毒了,風沙亂裹亂蓋的,講究不起。

  葉流西深吸一口氣,提刀在手,就著左手吞睽的位置向上避了寸許,作勢比劃了一下。

  刀身鋥亮,白光灼人的眼。

  沒關係,這刀很快,也許什麼都還沒感覺到,就已經結束了……

  葉流西閉上眼。

  和昌東認識以來,都是他在照顧她,她沒想過有一天,他也會倒,不止他倒,身邊的所有人,都倒下去了。

  像叢林盡皆斷折,只立了她一棵孤樹,承八面來風。

  沒關係,換她來照顧他好了。

  龍芝和趙觀壽的猛禽隊就在關內等她,她得好好想想,自己還有什麼可以抓住、利用、倚仗的。

  從前,蠍眼的人叫她「青主」。

  黑石城的人那麼忌憚她,煞費苦心,布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局。

  西出玉門,送她出玉門關。

  她親眼目睹眼塚吞吃了父親,沒有驚慌失措,躲在水缸裡一聲不吭;小小年紀,輾轉流浪,進了黃金礦山,成功避過那麼多耳目,藏了幾年之久;帶著江斬逃了出去,創立蠍眼,數年間,就被黑石城視為洪水猛獸……

  靠的是什麼?總不會是溫柔可人、憐弱惜貧、心地善良吧?光有蠻力做不了大事,一路跌爬滾打上來的人,會更惜命,更面面俱到。

  龍芝混進蠍眼,假稱自己是「葉流西」,如此巧合,自己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難道就沒半點的懷疑和提防?

  她總在進關出關,把蠍眼交給江斬,就真的對他這麼信任,不怕後院起火,哪一天被人算計到一無所有嗎?

  不公平,這場所謂「雙芝競秀」的對抗,龍芝對她了若指掌,她記得的,卻只有那旗鎮之後的事。

  ……

  葉流西右腕一沉,揮刀斬落。

  她還沒到絕路,她寄望於曾經的自己。

  腕上有細細的一線涼,旋即是噴湧的溫熱,刀子確實太快,幾乎連痛都斬絕了,耳邊響起肥唐驚慌失措的駭叫,漸漸轉成手忙腳亂的粗重喘息……

  葉流西闔起的眼皮下,眼睛不受控制,迅速轉動。

  前塵過往,風雲聚合,迅速充塞乾涸的過去,眼塚唇邊流下的血、黃金礦山裡漆黑如墨的礦道、胡楊城頭遍插的招展蠍旗,還有江斬興奮地向她介紹龍芝

  「青芝,流西跟你一個姓啊……」

  ……

  良久,葉流西睜開眼睛。

  肥唐心裡打了個突:他從沒見過葉流西這種眼神,冷靜、粘稠,深得根本看不到情緒的半點流轉。

  一瞬間,陌生得讓人感覺不自在。

  肥唐有點局促:「西,西姐……」

  葉流西沒說話,低頭去看左臂,肥唐包得真好——當然,這好不是指治傷,他這樣層層裹纏,傷處的肉一定會壞死的,但他的確達成了她的要求,對接綁緊,也已經幫她擦拭過,衣袖擼下,短時間內,應該沒人看得出來。

  她往下拉袖子,初始的劇烈疼痛之後,額頭上冷汗涔涔,傷處僵麻,一路往上攀升,讓她有整條胳膊都不在了的錯覺。

  「還有多久?」

  肥唐趕緊看手機:「二……二十分鐘。」

  葉流西單手撐住車身站起,是該走了。

  肥唐有些手足無措,想扶她,又覺得無從下手,訥訥把手裡的血包遞給她:「這……這個,我接的,但還是白流了很多……」

  失血過多,葉流西頭有點暈,緩了兩秒之後,徑直朝車子走去,肥唐看她背影,忽然大叫:「西姐,你能不能等兩天?我送東哥他們去醫院之後,我跟你一起進去啊,我還可以去找柳七,朝他借點人手……」

  他驀地住口,怔怔看重又轉身的葉流西。

  葉流西說:「我知道高深還很危險,我會惦記著這事的,昌東醒了之後,你跟他說……」

  她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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