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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衛來笑了一聲,慢慢閉上眼睛,喃喃說:「小姑娘,頭腦昏昏沉沉的,一氣之下就上門去理論,能占著什麼便宜?」

  岑今不說話,過了會兒,幫衛來掖緊身上的蓋布,輕聲說了句:「早點睡吧。」

  身上有傷,加上趕了一天路,衛來很快就睡著了。

  但岑今睡不著。她倚著車座,坐了好久。週邊有兩個刀疤的人放哨,頻頻回頭看她,大概是防她趁夜逃跑。

  她是在卡隆的國賓酒店裡見到熱雷米的。熱雷米很謹慎,讓人搜了她的身,才准她進屋。

  當時熱雷米說的話,言猶在耳。

  ——「岑,我現在是政府的上賓,和多個部門保持著友好關係。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沒有什麼人是不可以買通的?你呢?如果你現在去告發我,信不信我可以讓你死在卡隆?」

  ——「再說了,你是什麼角色,還要我提醒你嗎?就算你告去了聯合國,證據擺出來,對誰不利?你過膩了嗎?」

  ——「不為自己,也要為身邊人想想。聽說你男朋友向你求婚了?你也不想他出事吧。」

  岑今咬牙:「北歐不是卡隆,你動了薑瑉,你也脫不了干係!」

  熱雷米貼近她耳朵:「我為什麼要親自動手?你忘了瑟奇嗎?」

  岑今僵了一下:「瑟奇在哪兒?」

  熱雷米大笑:「那個人沒什麼大志向,在卡隆倒騰的那點錢很快花光了,潦倒得很。我定期給他錢,讓他找個隱秘的地方待著,他願意幫我做一切髒事——如果我出事了,他會找上你的,你也完蛋。就像保護區裡被戳爛了的那個輪胎,不管是不是你,都是你。」

  末了,他送失魂落魄的岑今出門,塞給她一張電話號碼:「大家是好朋友、合作夥伴,有困難的話,打我電話。」

  岑今回到旅館,亮了一夜的燈,開了一夜的電視。卡隆的電視節目不豐富,到了晚上,就反復地放白天放過的內容,熱雷米的臉一再出現。

  第二天,岑今給熱雷米撥了電話。

  她說:「離開卡隆的時候,我覺得你給我的錢髒,於是通過很多管道,都捐出去了。但沒想到回國不久我就丟了工作,後來看心理醫生,花費又很大……」

  熱雷米很善解人意:「你要多少?」

  岑今報了一個數字。

  熱雷米說:「這數字不小,我不可能隨身帶那麼多。這樣吧,回國之後,約個時間,你來找我。」

  第二天一早,車隊再次出發,近中午時分,入境卡隆。

  不得不說,卡隆真的是這一路走來最美的地方,不像蘇丹,大片的沙地,也不像埃高,溫差太大,陰晴難料。這裡是大片的山丘,隨處可見森林和河流,進入谷地時,還看到金長尾猴和大猩猩在道旁出沒。

  車子繞過再一道盤山路時,穀底的一圈白房子映入眼簾。

  入口大門的標誌是療養院,車子在院門口停下,有兩個當地女人已經等在那裡。

  刀疤過來,對衛來說:「進了這裡,你和岑小姐要分開。她身份不同,要單獨關押。審判是公開的,時間我們會通知你。」

  衛來沒說話,但岑今起身時,他忽然一把拉住她,眼睛卻是看向刀疤的。

  他問:「關在哪裡,牢房嗎?」

  刀疤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我們沒牢房,只有房間。」

  「我能去看她嗎?」

  「可以。」

  「她有東西吃嗎?有水喝嗎?」

  刀疤差點兒沉不住氣,岑今笑出來,說他:「你怎麼這麼多話。」

  於是,「能澡洗嗎」「床上有墊子嗎」「屋裡有燈嗎」這一類瑣碎的話題,他也就吞回去了。

  他目送著岑今跟著那兩個女人離開,刀疤冷眼看他:「只是單獨關押,你也住在這療養院,待在屋裡就能看到她房間的門,有必要懷疑那麼多嗎?」

  本來以為這是上帝之手的秘密總部,療養院不過是個幌子,下車了才發現,真的是療養院。

  院子裡有不少缺胳膊少腿的人閑坐著,路過一處房間時,房門忽然打開,像是下課。最先出來的人沒有腿,兩手撐在地上走,看見刀疤,仰頭打了個招呼。

  衛來跟著刀疤一路往裡走:「你們把總部設在療養院?」

  刀疤說:「這療養院也是上帝之手的產業。」他指著院子裡坐著的那些人,「四月之殤留下的不止屍體,還有無數身心俱殘的倖存者。我這種少了一隻眼睛的,還算是輕的。

  「你可能不知道,很多倖存者熬過了戰爭,但沒熬過後來——心理絕望、肢體殘缺、沒法謀生,社會對他們的耐心和關注有限,但他們還會活很久,這些問題也要伴隨他們很久。

  「剛剛那個班,是手工藝授課,比如繡花什麼的,有手剩下的人,可以學些技能,做點活計,養活自己——從今年開始,我們的重心在轉移,希望能更多幫到這些人。並不是說放棄了追緝案犯,而是我們覺得,仇恨不是糧食,你不能靠吃它生活。事情總有輕重緩急,死去的人不會回來,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著。」

  他想起了什麼:「岑小姐的審判應該明天就開始,我們雖然不像正規法院那樣一板一眼,但我們有法官,有控方,也有陪審團——陪審團的部分成員是難民,為了避免他們有偏向性,我們也邀請了一些國際組織成員、海外捐助者,你也可以加入,我們不介意。」

  衛來沉默。

  私心裡,他不希望看到上帝之手正規,反而有點希望他們挾私報復、沒有章程、意氣用事——這樣,萬一最後審判的結果不好,他一橫心要做些什麼的時候,也不會覺得愧疚。

  刀疤在一間屋子前停下,示意他:「你住這兒。」

  「我的房間?」

  「和人合住。」

  衛來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防著我啊?」

  刀疤不否認:「衛先生,以你之前的表現,很難說如果岑小姐真的被判處死刑,你會不會有極端的反應。所以我們覺得,找個人盯住你,很有必要。」

  衛來笑,大步跨上臺階,走向屋子:「怎麼,狙擊手的教訓還沒學到?以我之前的表現,就算我現在受傷,你以為隨便找個人來,就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屋子裡擺了兩張單人床,其中一張床上已經淩亂堆了些衣物用品,床頭掛了一個……

  游泳圈大小的、風乾的鯊魚牙床。

  睡前,衛來去看了岑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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