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七五


  岑今幫他說:「你沒法洗手不幹,人人都知道你劫過無數的船,以為你腰纏萬貫,單等你落魄了過來吸血剜肉;你殺過人質,永遠在政府通緝的黑名單上;你沒法逃去國外,因為你沒有外交身份……」

  虎鯊聽不下去了,霍然站起,身子前傾,兩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到底想說什麼?」

  衛來眉頭一皺,向前兩步。

  岑今冷笑,一字一頓:「我想說,我可憐你。

  「現在你人模狗樣地跟我談判,說什麼自己是紅海上最兇殘的虎鯊,其實只不過是條沒有未來的死魚,要麼死於船上的火拼,要麼死於暗殺,要麼被抓去坐牢,要麼落魄到餓死。你拿到贖金有什麼用,有那個命拿,未必有那個命花……」

  虎鯊大吼一聲,兩手在桌上借力,向岑今直撲過來。

  岑今坐著不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衛來手疾眼快,上前一步,一腳踹在桌邊上。

  桌腳和地面發出難聽的蹭磨聲,桌子被踹開兩米多,桌上的水杯、淡啤砸了一地。虎鯊整個人趴在桌面上,面目猙獰,像只學不會游泳的旱鱉。

  飯廳門被踹開,聽到動靜的沙迪慌亂地沖進來。岑今眼鋒一冷,厲聲說了句:「滾出去!」

  沙迪嚇了一跳,猝然止步於門口,不敢再往裡走,但也不敢離開。

  虎鯊翻身下桌,從腰裡拔出那把精美的鍍金轉輪手槍,哢嗒上膛,大踏步走向岑今。衛來擋過去,虎鯊喉嚨裡發出呵呵的重音,仰頭看衛來,槍口重重抵住他胸口。

  衛來說:「冷靜點可以嗎?」

  海盜果然都暴躁,即便是聲名赫赫的海盜頭子。

  虎鯊眼睛充血,肥厚的嘴唇翻卷,脖子上的蓋巾因著劇烈的動作扯開了些,衛來看到近乎觸目驚心的傷痕。

  飯廳裡的氣氛一時僵著。

  感覺上,這死寂延續了很久,直到岑今輕輕笑起來。

  她站起身,走到兩人身邊,輕輕推開衛來,自己不動聲色地抵上了槍口。

  槍口正抵住她的脖子,白金鏈上的那顆朱砂痣樣的紅色石榴石吻著黑色的槍口邊緣。

  衛來死死盯住虎鯊搭在扳機上的手。

  岑今說:「想開槍嗎?來啊。」

  她往前走。

  虎鯊尷尬極了,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衝動,步步後退:「今,我們是朋友,我們談的是船不是嗎?我想……」

  他後腰撞到了飯廳邊的操作臺,沒法退了。

  岑今伸手去拿他的槍,衛來有點緊張,怕她操作不當或者虎鯊稍有動作會走火。

  好在虎鯊還算配合她。

  她拿到槍,翻轉著看了看,咣當一聲,隨手扔在操作臺上,然後柔聲說:「但是,你還可以有其他的選擇。」

  她看著虎鯊的眼睛,壓低聲音:「我給你贖金,給你洗手退休的機會,讓你和政府修好,要求他們對你的一切既往不咎。你會成為政府的座上賓,可以拿到外交身份,帶上錢,徹底離開索馬里,找一個不打仗的和平國家,買房、買地、娶個女人、生很多孩子、放心地享用一日三餐、養花、養寵物,安安穩穩地活到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

  虎鯊沒反應過來:「什麼?」

  岑今笑起來。她伸出手,幫虎鯊把蓋巾重新圍好:「好好想想我的話……今天的談判就到這裡。」然後回頭看衛來,「走吧,去外頭看看風景。」

  上了甲板,一派魚腥味。

  這船是偽裝成普通貨船的,談判的時候,其他海盜不能無所事事,於是槍械放下,真的在捕魚。

  有釣魚的,有拖網的,甲板上已經積了好大一堆。有人忙著給各種海貨開膛、清腸,地上的血跡混著水大攤地往外漫延。有海螃蟹奮力拿鉗子拱開帶血的魚頭魚腸,艱難地往外爬。

  岑今繞開滿地狼藉,順著舷梯往上——舷梯一路通到駕駛室的頂層,視野很好,有一種被喧嘩聲裹住的安靜。

  雲層很厚,沒有陽光,海面不那麼亮,是一種近乎深沉的暗藍色。極目遠望,沒有第二條船,這使得腳下的船孤獨,但也安全。

  岑今迎著海風抓理頭髮,越理越亂,但她樂此不疲,末了索性閉上眼睛,聽任髮絲亂吻面頰、眉心、眼睫。

  衛來笑她:「心情不錯啊。」

  他向下看,虎鯊上了甲板了,心事重重的模樣,間或抬頭看這個方向,滿目狐疑,但知趣地沒來打擾。

  岑今說:「當然,我知道有人想殺我,但虎鯊的船上,應該是這一路最安全的地方。」

  衛來揶揄她:「還以為你膽子大不怕死,原來也會擔心安全的問題。」

  岑今說:「最怕死的人,不一定是膽子最小的人啊。」

  「那是什麼人?」

  岑今沉默了一會兒:「眷念最多的人吧。」

  衛來心底深處某個地方忽然柔軟了一下。

  他笑起來:「我想起一件事……受訓的時候,特訓官說,心底有眷念的人,其實不適合做保鏢。

  「保鏢要心無旁騖,把『我』放到最低。必要的時候,為了客戶的安全,性命都能拋到一邊。

  「所以,他們喜歡招募沒有根的人,像我這樣的、可哥樹那樣的。」

  業內有個形象的比喻:有根的人出了意外,像大風拔起樹木,地上留下淒涼的大坑,讓人看了心酸。但這些沒根的人就是飄萍一蓬,風吹走了就吹走了,眼前落個乾淨。

  人就是這麼多情和殘忍的感情生物——你同他說,有人死了,他會聳聳肩,說,哦,死了人啊;但如果這消息的到達伴著傷痛的畫面、悲痛欲絕的家人,他也會陪著心酸、掉眼淚。

  「所以,保鏢的退出,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死了殘了,還有一種就是有了眷念,有了家庭,這命忽然有了意義,長出根,紮到土裡,不再飄在錢上。」

  岑今問他:「你有眷念嗎?」

  衛來笑。

  這個問題,他之前想過,覺得人生裡沒什麼稱得上眷念:麋鹿也好,可哥樹也好,埃琳也好,都是他破船航程裡遇到的和風、細雨、好天氣,值得感念,但船是船,天氣是天氣。

  「你有眷念嗎?」衛來伸出手,慢慢撫上她搭在船欄上的手。

  她的手在他掌心裡瑟縮了一下,然後她戲謔似的笑:「我啊?那你會為了我,不當保鏢嗎?」

  「會啊。」

  岑今沒想到他答得這麼乾脆,一時語塞。

  衛來握緊她的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