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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衛來籲了口氣:「那說回索馬里,海盜是什麼情況?」

  岑今看著他:「發生那樣的事,就……過去了?」

  至少抱怨兩聲、咒駡兩句……居然沒事人一樣繼續聊海盜,心大得可以開船了。

  衛來說:「怎麼著,不就被羊給看了嗎?」

  岑今笑笑:「誰知道呢,帳篷裡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

  衛來牙癢癢的:「它剛一進去就被我轟出來了,幾秒的時間,能發生什麼事?」

  岑今偏過頭不看他,裙裾掀得不緊不慢,自言自語:「那誰知道啊,一眼萬年,瞬間即永恆,宇宙大爆炸,也就一兩秒啊,然後萬物生。」

  衛來氣笑了,齒縫裡迸出字來:「岑今。」

  岑今轉過頭。

  他伸出手指點她,沒戳到,還算是克制。

  他說:「你也是運氣好,是我的客戶。」

  雇傭關係、一紙合同,這些對他確實還都有約束的效力。

  換了是麋鹿,這麼挑釁他,老早就被拆了骨頭下鍋燉了。

  換了是可哥樹,老早就被劈成柴燉麋鹿了。

  你運氣好,還能在這兒坐著,你要真是我女朋友,哪會跟你費這話,早就拖過來……

  岑今斜眼看他:「是客戶怎麼了?」

  她微側著頭,下頜揚起,脖頸一側漂亮修長的美人筋把他的目光一路牽向鎖骨的淺渦和圓潤的肩膀。

  衛來喉嚨發幹,再說話時,聲音低沉沙啞,急需一盆冷水內淋外澆。

  於是他說:「你現在給我講一下海盜。」

  是該說回海盜了。

  照明棒的光又快耗沒了,整個漁村都沒有亮,風送來海浪聲和略腥鹹的氣息。

  岑今說:「海盜就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索馬里爆發內戰以來,社會和教育體系都已經崩塌,文盲率很高,接近八成。官方語言也不是英語,有時候,小一點的海盜團夥,一群人中也沒一個會英語的。想和船東談判,還得掏錢雇個懂英語的,還要支付長途話費。」

  衛來想笑:給他打電話的那個海盜,英語還算順暢。看來虎鯊是當地最大的海盜頭目這話是說得通的——手下的各類「人才」還算齊全。

  「他們的仇恨一直在發酵:一是世代打魚的海域,自己不能去,去了還要被外國漁船驅趕;二是滅絕性的捕撈政策,使得海裡很難捕到魚,斷了生活來源;三是軍閥混戰,本來就餓殍遍野,聯合國送來的救濟糧,還都讓有槍的人給搶了……」

  衛來沉默。

  記得白袍跟他說過,虎鯊起初也只不過是個領糧食的難民。

  「幾年前的印度洋海嘯,又意外地掀開一樁生態災難:歐洲一些國家利用這裡的政府無能,將本國的核輻射垃圾、化工有毒廢料運到這裡傾倒。海嘯把這些有毒垃圾翻上了海岸——那些沿岸居住去撿垃圾廢料的人,很多受到輻射感染,一年內就有300多人死亡。」

  衛來納悶:「歐洲離這兒挺遠的啊,千里迢迢過來倒垃圾?」

  「歐洲對核輻射垃圾有處理標準,一噸的處理成本是1000美元左右。但是他們輾轉和這裡的政府簽了合同,傾倒一噸,支付8美元,這麼一算,運輸成本根本不算什麼。」

  衛來嘆息。

  他想起那個唐人街老頭兒搖頭晃腦念的古文:「人之生,譬如一樹花。」

  子宮結胎,都是同一棵樹上、同一樹花,但飄去哪裡就很難說了:糞坑、酒席、堂前、腳下。

  那裡金貴,有毒垃圾要封存、隔離、高科技處理。難道這裡就低賤?8美元,嘩啦一倒,繼之以感染、變異、死傷。

  「所以可以理解為什麼當地漁民仇恨一切,仇恨外國人,也仇恨政府。起初,有外國船隻經過,他們上去打劫、搞破壞、扣押船員,純粹出於洩憤。

  「忽然有一天,他們發現,船東居然找中間人向他們遞話,表示願意支付贖金把船給拿回去——原來不打魚,也能賺到錢。

  「然後,一個行業就產生了。」

  照明棒徹底不亮了,羊立起的影子斜拉在沙地下,伴著一兩聲嗚咽似的咩音。

  「除非將來這個國家可以真正強大,否則海盜問題很難解決,越壓制越倡狂——現在亞丁灣的護航艦隊越來越多,但海盜的襲擊不減反增。

  「而且,有人做過調查,索馬里的民眾超過半數贊同這種行為,他們覺得海盜是英雄,給他們出了氣。另外,海盜拿到贖金之後,會去花天酒地——那一地帶依託著海盜的消費,又形成了一條特殊供應鏈:食品、煙酒、女人。換言之,海盜又養活了一大批人。」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條分縷析。受曾經的職業影響,這是她做事的習慣,說什麼都要說清楚內因外因、前因後果。

  她看向衛來,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很悶。

  太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輪廓和眼睛。

  岑今忽然想起了什麼,又補充:「明天見到海盜,不要帶著很獵奇的目光看他們。除了那些頭目,他們大多是跟風的窮人,赤腳、不識字、滿懷憤懣、生了病沒錢治、分到了錢就去花天酒地。不用跟他們爭辯邏輯、道理、是否違法,他們不懂。」

  衛來沉默了一會兒,笑起來:「你口口聲聲跟我說這條船不重要,暗地裡還是做了不少功課啊。」

  「功課倒沒怎麼做——在土耳其的時候,有個人塞給我一本分析海盜的雜誌,無聊的時候,我就翻了一下。」

  衛來心中一動:「你看了?」

  「不然呢,拿來扇風嗎?」

  「雜誌上還說了什麼?」

  「還說有專家譴責那個第一個付錢的船東,覺得他開了個很爛的頭——如果海盜不知道還能贖船這回事,也許就沒有後來那麼多劫案了。截至目前,亞丁灣的船隻劫持,支付出的最高贖金是150萬美金。」

  難怪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天狼星號。這一次,海盜叫出了2000萬美金的高價,船東們都怕沙特人再開一個爛頭。

  衛來壓低聲音,形同耳語:「能問一個……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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