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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臨近傍晚,村民和小孩們對外來客的好奇終於耗盡,三三兩兩地離去,小心捧著白鐵盆或者水袋裡的水,頭都不回一個。

  世情也是涼薄,之前那小黑孩恨不得黏在他背上,現在回家吃飯,都不招呼他一聲。

  衛來自嘲似的站起,拍拍身上的沙,開始濾水。

  他擰開水袋口,倒了些在手心細看,晃動的濁黃;湊近聞,沒什麼異味。

  如果村民長期依賴這樣的水生活,大的危害應該沒有,過濾的程式相對簡單,淨水片可以應付。

  他掂了掂水袋的分量,在先前借來的鐵桶裡放了幾片淨水片,找了件乾淨的棉布T恤繃緊了蒙住桶口,然後把水袋的水傾倒進去。

  岑今過來看,蒙布上濾了些細沙雜質,水透過蒙布落到桶底,淅淅瀝瀝。

  衛來笑:「現在有淨水片,方便很多。以前在野外,我會做濾沙層,或者削木頭,用木纖維過水,很麻煩。待會兒我再燒一下,你就可以洗澡了,喝都沒問題——不過你還是喝桶裝的吧,保險。」

  岑今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又要洗澡?」

  在沙漠裡其實沒那麼講究,有的人十天半個月都難得洗一次。

  「這麼熱的天,汗都黏在身上,不水洗不舒服。車窗都壞了,昨晚吃了一晚沙吧?再說了,明天要談判,你不得徹頭徹尾收拾一下?古代人做什麼大事之前,還得沐浴焚香呢。」

  岑今看著他:「你中文很好。」

  「你也一樣啊。」

  她在沙地上坐下:「我不一樣,我養父母是大學教授,研究人文,從某種程度上講,我也是他們的研究課題——一個學齡前的孩子,在文化環境迥異的國度生存,她的本土文化要怎麼保留,異國文化又要怎麼相容。」

  衛來驚訝地看著她。

  岑今猜到他在想什麼:「不用多想,他們沒把我當成試驗品,對我很好——你說的,做一件事,目的可以不單純。

  「我有中文老師,定期上中文課。我養父母時常請中國留學生來家裡和我交流,我後來交的男朋友,姜瑉,也是中國人。

  「你不一樣,你那麼小就被帶著偷渡到歐洲,生活一直動盪,但你說起國內,一點都不陌生。」

  一個水袋倒空了,衛來壘了石頭圍灶,順便抽了根棚屋的木棍,拗折成幾段,生火,然後把鐵桶架上去。

  棚屋更歪了,它大概沒想到除了風和羊,今日還會遭此一劫。

  衛來說:「小姐,這世上有一種街,叫唐人街。我連打麻將都會,你信不信?」

  三教九流,藏龍臥虎,各色面孔,各樣企望。不敢說從街口望進去能看盡上下五千年,看個人生百態絕無問題。

  「被人道組織解救出工廠之後,我其實是被寄養,但沒你那麼好的運氣,從車線縫衣服轉成了掃地、擦窗、洗馬桶……一氣之下,我就跑了。

  「就在唐人街混,打工換飯。雖然也是做活,但自由啊,你對我不好,我就換一家,還能偷偷砸你家窗戶,反正你也不知道誰砸的。

  「有個老頭兒,在國內是教師,戴圓黑鏡框的眼鏡,像帳房先生,費了種種周折來到國外,家人卻沒能申請成功——他做不了本行,只能給人打工、洗地、擦盤子,估計心裡很寂寞。和我熟了之後,他說:『衛來,我教你讀書啊。』

  「我說:『去你的,老子忙著呢。』」

  岑今笑起來。

  衛來看了她一會兒,他不是說假話,他真的喜歡看她笑——尤其是看著他笑的時候,眼睛裡有他。

  「後來他說,要不這樣,我晚上在家做飯,你可以來吃,但是吃飯的時候,你得聽我上課,行不行?」

  他看著岑今:「他要管我一頓飯,你懂嗎?這還有不願意的嗎,讓我叫他爹我都願意。」

  有奶是娘,有飯是爹,都比他親生的爹娘靠譜。

  於是到了晚上,衛來就去吃飯。有時中午沒吃的,他就餓著肚子硬撐,撐到晚上一起吃,吃窮這個傻老頭兒。

  老頭兒在他耳朵邊叨叨地講,還像模像樣地備了塊小黑板和粉筆,在黑板上一字一頓地寫。

  開始衛來不聽,後來當消遣,邊吃邊聽,還跟老頭強:「這個小三角形的內角和是180度我同意,但是旁邊這個三角形,跟我頭一樣大,內角和至少200度!」

  岑今差點兒笑出眼淚:「你蠢啊你。」

  衛來低下頭,唇角彎起。

  你以為我不知道三角形的內角和都該是180度啊,逗你笑呢小姑娘。

  鐵桶裡的水突突的,水泡在面上聚合,又炸開。

  水要開了。

  衛來的意識忽然恍惚。

  他記得有一次,老頭在講,他在吃,老頭忽然敲著黑板說:「這道題我講過很多次了同學們,誰來答一下,啊?我告訴你們,越不舉手我就越提他……」

  衛來嘴裡含著米飯,差點兒笑噴:「就我一個人,還同學們!你夢遊啊!」

  老頭怔怔地看著局促的斗室,像是看大夢一場,然後攥著手裡的粉筆坐下來,過了會兒摘下眼鏡——衛來記不清了,他到底是擦眼鏡,還是擦眼睛。

  岑今輕聲說:「水開了。」

  衛來回過神,長籲一口氣,上前拎下鐵桶:「一大桶,夠洗了吧?」

  岑今想了想,搖頭:「再多燒點吧。」

  衛來覺得沒必要:「一桶足夠了,比你昨天用的水多多了,燒多了也是浪費……」

  「多燒點。」

  行吧,你最大,你說多燒就多燒。衛來不想跟她爭,去到最近的一戶人家,連比帶畫的,又借了個桶回來。

  天黑下來。

  岑今進帳篷洗澡,衛來又當了一回看門的。其實棚屋沒有門,只有個供人進出的框,村民好像也不習慣有門,大多在門口拉塊布——村子只那麼幾十戶,這麼多年下來,都沾親帶故,反正都窮,並不防著誰。

  衛來主要的職責是趕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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