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一五


  林永福更遺憾:「太不巧了,濃油赤醬裹出來的菜一年到頭都有;時鮮味的,可就那一陣子呢。」

  結帳的時候,果然給打了折,還拿了盆白掌給他。

  青花瓷的小花盆,土栽,葉片翠綠。高出葉叢的花莖上,兩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觀音菩薩披覆的天冠綢幔。

  林永福說:「多出來的,不值錢,但是吉利。你不是要出遠門嗎?看這白掌,跟帆似的,這叫一帆風順,保旅途平安。」

  衛來接過來,有點哭笑不得:「這帶著不方便吧。」

  「怎麼能帶著呢,放家裡,讓朋友幫你照看。花木很玄的,你平安,它就長得好。」

  他壓低聲音:「人出遠門哪,就像放風箏,家裡得有什麼東西牽著那根線,牽著牽著,就把你盼回來了。」

  衛來謝過他。

  花盆很小,衛來把它托在掌中,先坐一程有軌電車,然後走回公寓。

  因為林永福的話,他腦子裡掠過許多念頭。

  ——當初也是出遠門,一條偷渡船漂洋過海,那根放出的風箏線,應該早就在中道斷了,所以他不想家,家也不想他。

  ——也許真是緣分,這一行兩個人,這白掌又恰恰抽了兩枚佛焰苞。

  回到酒吧,埃琳接過那盆白掌,左看右看:「給我養?我不會養花,養死了怎麼辦?」

  「養死了我就死了,你看著辦。」

  埃琳生氣:「胡說八道。」

  她把白掌放在水母缸的旁邊,托著腮仔細去看。苞片被水母缸的光打成微透的淺綠,海月水母浮游的身姿緩慢到老態龍鍾。

  衛來說:「養花又不難,怎麼養水母,你就怎麼養它。」

  出發前幾小時,衛來收拾了行李包,去附近的桑拿房洗芬蘭浴。

  入口處的矮牆下,很多裹毛巾的男人聚在一起,抽煙、喝啤酒。衛來把行李包塞進寄物櫃,在淋浴房大略淋過,進了桑拿間。

  空氣熱而濕潮,人意外地多,白花花的肌肉、鬆弛的赤裸身體在濃重的、帶木頭馨香氣的水汽間若隱若現。他選定了位置坐下,很快汗流浹背。陸續有人受不了炎熱和炙烤退出,過了會兒,有個熟悉的身形進來,抱著浸軟的樺樹枝。

  衛來抬高手臂,給他示意。

  麋鹿在他身邊坐下,分了一半樺樹枝給他,動作幅度誇張,很是咋呼地用樹枝幫衛來拍打身體,也幫自己拍打——臨近的人大概是煩他,或遠遠坐開,或去了別的桑拿間。

  兩個人毫無公德,獨佔了大半間。

  互相交換手腕上的寄物櫃鑰匙,吩咐的話,都是麋鹿在說。

  「都安排好了。我會把你的行李拎去車裡,到時候,你帶岑小姐從後門出,沿車道往下走一段,車子會停在路邊的林子裡。

  「沙特人分了明暗兩條線。明的,在索馬里首都摩加迪休有個談判專家團,說是專門尋求跟海盜談判的,接受採訪、開記者會、時不時發個譴責呼籲;暗的就是岑小姐這條線,不敢對外,怕出差錯,要秘密進行。

  「他們接受了你的建議,裝著一切正常,還按作廢的那份行程訂票。沒人知道你們其實改了路線,今天就會走。

  「寄物櫃裡有手機,新卡,號碼只有我、可哥樹、沙特人和虎鯊那頭知道。虎鯊做了這麼大一票,據說心裡也很慌,行蹤比以前藏得更緊。見面地點遲遲沒定,要等他通知。」

  萬事俱備,衛來也在熱蒸汽裡熬到了極限,起身離開時拍了拍麋鹿的肩膀:「回見。」

  上次說「回見」時,是去拉普蘭,時長四個月。這次,時間應該會短一些。

  他先去冷水房,站到噴頭下把開關調到「全冷」。冷水兜頭罩臉傾瀉而下,張開的毛孔瞬間收緊,幾近變態的爽意遊走全身。

  擦乾身體,打開寄物櫃。

  先看到一張卡片,麋鹿的手筆,洋洋灑灑,祝他一路順利。卡片上有濃重的香水味,伊芙的香水估計又被麋鹿偷噴了不少。

  然後是一整套新衣,小到內褲、襪子,大到外套、皮帶,無所不備。同之前一樣,沒有品牌,特別定制,對他的喜好和尺寸都掌握得更加精確。

  衛來穿好衣服,擦乾頭髮,最後從寄物櫃裡拎出一個禮品包來。

  禮品包沒封口,裡頭有路費,美元、歐元、克朗都有,手機,一張邀請券,一個薄皮的鐵面人面具,屈指彈上去鏗鏗響。

  第三次到岑今這裡。

  天已經全黑了,別墅內外燈火通明,有音樂聲,像倒流香的流霧,向著傾斜的低處路道卷來。

  衛來站在黑色的樹影裡聽了一會兒。

  那是很老的歌,槍花樂隊的名曲,Don't cry。槍花樂隊的歌,歌如其名,憤怒激烈,總像要捶爛世界,但唯有這首,滄桑哀婉,繾綣傷情,據說唱哭過千萬傷心人。

  傷心人別有懷抱,懷抱裡總有一首歌。

  再走近些,音樂裡攪拌了嬉笑、喧鬧、大聲的說話、樂器調音,混成一鍋雜醬,再聽不真切了。

  門口處有人攔著,請他出示邀請券。

  衛來遞券的時候,才發現券面上印的是英國威爾第歌劇《假面舞會》的海報,邊上一行字,標注是Leon Russell寫的同名歌曲的歌詞。

  ——在這寂寞舞會裡,我們真的感覺快樂嗎?

  沙特人做事倒是精心,一場用於遮蓋的派對,居然連邀請券都做得這麼精緻。

  他戴上面具,推門進入大廳。裡頭燈光昏暗,陰影、聲浪和自助酒水間內出入各色人物:防護鏡碎裂的二戰飛行員,星戰裡的黑武士,還有戴金色假髮套的夢露。

  抬頭看,岑今伏在二樓的欄杆處,穿銀灰色抹胸緞面拖尾晚禮服,戴水鑽的肩鏈。身後一襲黑色的大幕從天花板垂下,將樓上房間全部遮擋。幕布上是蝙蝠俠,蝠翼狀的披風迎風展開。

  她指間挾了支黑色纖細的女士煙,但跟之前一樣,很少真的抽,偶爾在欄杆上輕磕,細得看不見的煙灰盡數落在底下長兩撇小鬍子的希特勒頭上。

  衛來上樓,經過岑今身邊時,她低垂眼眸,說了句:「從披風進去。」

  原來蝙蝠俠的披風不是整幅,衛來掀開一道縫,閃身進去。

  大幕厚重,幕後安靜許多,不遠處的房間開著門,有燈光透出。

  衛來過去,看到白袍賽德坐在沙發上,邊上站了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只穿貼身的短背心和短褲,曲線玲瓏,翹臀細腰。

  她正試戴一個銀色的威尼斯公主半面面具,邊沿有鏤刻的花紋,飾以珍珠、水鑽、緞帶和羽毛。

  看到衛來,她驚訝地低呼了一聲。

  衛來這才想起自己的鐵面,伸手摘下。那女人也摘下面具。

  是個年輕的東歐女人,很漂亮,棕褐色的眼眸,染黑髮,齊肩,發梢打了卷。

  衛來說:「很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