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二四七


  宗杭說:「你沒看過那些雞湯文嗎?裡頭說,人在死去的瞬間,身體的重量會輕21克,於是有人說,這21克就是靈魂的重量。」

  在漂移地窟裡看到的那一簇簇「水葡萄」,每一顆裡都融進了祖牌,不知道融進的分量,會不會正是21克。

  他有點恍惚:「其實我也常常在想,哪一天我死了,肉體當然是沒了,但我的那些想法都去哪了呢?我喜歡一個人時的那種心情、我對事情的看法、我無數的記憶,都去哪了呢?而如果這些能保存下來,那這個人,算死了嗎?」

  細想想,丁海金的看法不無道理。

  古人百計千謀求長生,又把身體叫「臭皮囊」,追求的好像從來不是肉體的長生。

  人死如燈滅,這21克就是消逝的燈光,在肉身告滅的瞬間不復存在。

  於是問題來了:怎麼樣留住它,又拿什麼留呢?

  宗杭沉吟:「丁海金覺得那些服食過太歲的人,魂魄都被保存在祖牌裡,那可不可以這麼理解:太歲和祖牌都是特殊的物質,太歲的作用是牽引、祖牌負責收納,這樣,一個人活到盡頭的時候,他畢生的那些意識不會消散,而是另有歸處。」

  丁玉蝶乾笑了兩聲:「歸到了祖牌裡?」

  「是啊,沒人騙他們,這確實是『長生』啊。」

  丁玉蝶忍不住:「那這比坐牢還不如吧?」

  他平時在家裡,有吃有喝、有小說看、有遊戲打,尚且會覺得人生無趣窮極無聊,這些人呢?

  宗杭點頭,也忘了那頭的丁玉蝶根本看不到:「我以前看過一部科幻片,說是未來科技很發達,人死了之後,意識都被上傳到一個大伺服器中,這伺服器裡設置了各種虛擬世界,意識可以像玩遊戲一樣,在不同的世界裡進行角色扮演,過完一生又一生,這樣倒也不無聊。但如果只是被保存在祖牌裡天天發呆,那確實……還不如死了。」

  丁玉蝶咽了口唾沫:「但他們死不了,非但死不了,還捱不到頭,因為是『長生』……我靠這也太可憐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哎,宗杭,你說『它們』來了,看似是借屍還魂,求一個重生,但是不是終極目的,其實是『去死』啊。」

  宗杭愣了一下,覺得「去死」這兩個字,怪熟的。

  電話那頭,丁玉蝶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沒錯,不住碎碎念:「我靠,沒准真的是,曲線救國,以生求死,反正如果是我,這種『長生』,倒貼我我都不要,活著不能躁動,還活個什麼勁兒,還有還有,臥槽,我想起來了,颯颯腳脖子上,就紋了個『去死』……」

  宗杭汗顏:怪不得自己覺得這兩個字怪熟的,居然忘了是易颯紋在腳踝上的,當初他還問過易颯,易颯解釋得挺文藝,說什麼人出生開始,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一步一個「去死」很正常,停下來才糟糕……

  但丁玉蝶給了另一重新的解釋:「當初她在三江源的溪流邊被人發現,發了好幾天的高燒,據說念叨了好多遍『去死』呢……」

  又唏噓不已:「不知道咱們盤嶺叔,跟它們對抗,現在是個什麼結果。感覺以一敵多,勝算不是很大,如果被收伏了,說不定還會同情它們呢……」

  宗杭正要說什麼,一抬眼,恰瞥到龍宋興沖沖從警局裡出來,那表情,八成是事情有眉目了。

  他三兩句把這通電話匆匆作結,疾步過去時,龍宋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一見到他就趕緊招手:「快快,人家只給十分鐘的單獨會面時間,你得抓緊。」

  龍宋給宗杭打預防針,說是馬老頭本身年紀就大了,又有宿疾,這一年在素猜那兒,動輒被打被罵,吃了很多苦頭,精神狀態很不好,反應也遲鈍,已經有點老年癡呆的徵兆了。

  宗杭在小會客室裡見到了馬老頭。

  照了面,第一眼,誰也沒認出誰來。

  馬老頭容貌變化倒是不大,無非就是頭髮長了、肩背塌了、人更老了,但給人的感覺跟一年前天差地別:一年前的他窮酸、詭詐、狡黠,現在則老態、呆滯、松垮。

  馬老頭也沒認出宗杭來,眯著眼看了他半天,問他:「你誰啊?」

  宗杭在他對面坐下,提醒他:「我叫宗杭,一年前在機場,我幫你填過申請表,後來我和你一起被關在素猜的水上屋裡,看守的肥佬還拔了我一顆牙。」

  馬老頭盯著他看,眼睛裡漸漸聚焦,到末了時連連點頭,嗓子裡呵呵的,說:「是你,是你。」

  又口齒含糊不清地問他:「你沒死嗎?他們說把你弄死了,在湖底。」

  宗杭答非所問:「聽說是你報警,才扳倒了素猜?」

  馬老頭愣了一下,嘿嘿笑起來,拿手指自己:「是我,是我。」

  宗杭搖頭:「聽說素猜和對方猜忌火拼,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在蛋仔手機上發現了外撥記錄,而且他們的船被人破壞了,後來你說都是你幹的。」

  馬老頭不看他,低頭盯著桌面,嘴裡喃喃有聲:「是我,就是我。」

  宗杭說:「你做不到的,素猜那群人做事很小心,你即便能偶爾偷聽到一些事,也絕對近不了他們的身,是有人幫你吧?」

  馬老頭身子一僵,迅速搖頭:「沒有,沒有。」

  宗杭自顧自說下去:「在浮村裡,泰國佬自成片區,普通人一靠近就會被發現。」

  他湊近馬老頭,壓低聲音:「除非,幫你的人是從水底下上來的,別人都看不見。」

  馬老頭不動了,過了會,他慢慢掀開疊皺的眼皮,警惕地看著宗杭。

  宗杭的聲音輕得像耳語:「你不用瞞我,我知道她。」

  馬老頭沒吭聲。

  幾個月前的一天,晚飯後,肥佬不知道怎麼地看他不順眼,揪過來狠揍了他幾記老拳,打得他嘴裡泛血。

  他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回破屋的時候,腿上一軟,栽倒在地,要不是眼疾手快扒住了邊沿,險些滾落到水裡。

  想爬起來的時候,低處的水面泛粼粼的光,是水光夾雜著屋裡透出的燈光,然後,有個女人慢慢浮出頭來。

  馬老頭看傻了,忘了叫,也忘了怕。

  只記得那個女人笑了笑,輕聲跟他說,馬悠已經死了,問他想不想報仇,想的話,自己可以幫他,讓他好好考慮一下。

  說完了,又慢慢沉進水裡,像傳說中的水鬼,異聞裡的水妖。

  反應過來的馬老頭拼命撲打那一處水面,直撲得水花四濺,打濕頭臉。

  那之後,他總朝水裡看,心心念念著她那句可以幫忙的話,也常在夜深人靜時蹲到平臺邊,等著水面再次粼粼而動。

  運氣很好,沒有等太久。

  ……

  宗杭回頭看了看門,湊得離馬老頭更近了:「你一直堅持所有事都是你一個人做的,是不是跟她做了交易?她可以幫你,但條件是你不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存在?」

  馬老頭還是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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