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二三七


  他曾經自作聰明地拿話術去勸說丁磧。

  ——你要立功。

  ——你要救易颯,讓她感激你。

  ——以後,說不定三姓都會供著你捧著你呢。

  丁磧為了那個心心念念的活路,當然會出力,還會狠狠出力的。

  但為什麼,他都快死了,還要拼著最後一口氣,做下這樣一件事呢?

  宗杭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想不明白丁磧這個人了。

  因著怕再一次出現人被拖進地裡的情形,幾個人都不敢在地上待,粗制了幾個火把,裹著睡袋大衣,爬進了那輛輜重大車的後鬥裡。

  沒人睡覺,連交談都很少,每個人都高度戒備,或盯著那個黑魆魆的洞口,或盯著被積雪蓋嚴的地面,生怕某一個交睫,就有竄升的息壤悍然揚起,把噩夢從地下帶到地上。

  然而沒有,這場景並沒有出現,除了風雪聲,周遭再無異樣。

  天微微亮時,在四個人、八隻眼睛的見證下,那洞口緩緩合上,像老邁的人艱難地關上房門。

  仔細看的話,那一片的雪都呈螺旋狀,跟四周不一樣。

  丁玉蝶喃喃說了句:「你們說,盤嶺叔現在怎麼樣了呢?」

  按理說,應該儘快跟三姓的大後方取得聯繫。

  但一來現在信號不通,二來大家又都累了,易雲巧很快做了安排:先睡覺,各項準備工作做充足,休息好了之後,丁玉蝶幾個開車出去聯繫,她留在這兒等後援——這兒這麼多車、這麼多帳篷,都丟了會惹人懷疑,再說了,還有屍體在,得有人看著管著。

  幾人就在一頂大帳中打地鋪休息,宗杭還想跟易颯說會話,哪知頭挨到地就睡著了,沒有做夢,只記得易颯就睡在他身側,闔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披覆下來,像數不盡的綿密心事。

  這一覺,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易颯以為自己第一個醒,哪知翻身起來之後,發現易雲巧的睡袋已經空了,掀開門簾出去,遠遠地看到她好像在鏟雪堆,走近了才看清,她在堆雪棺。

  易雲巧跟她解釋:「屍體得保存好了,幸好老天幫忙,雪大,方便弄。」

  易颯忽然想起在地窟時,她那句「給我吧,你還年輕,我年紀比你大」,忍不住盯著她看。

  易雲巧察覺了:「看什麼?」

  易颯說:「你頭髮都不卷了。」

  她一直以為,易雲巧是自來卷,現在才發現,其實都是發卷的功勞——這一日夜,浸了水,又沒發卷加持,頭髮都披下來了,跟往日的感覺尤其不同。

  易雲巧說:「是哦。」

  邊說邊拿手去抹頭髮:「哎呦,不卷都不時髦了。」

  易颯笑,笑著笑著,說了句:「雲巧姑姑,你真疼我呢。」

  易雲巧愣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哎呦,這還不是人之常情嗎,你那麼小,就沒了家裡人,又跟我一樣姓易,能不多疼你嗎?你說我這年紀,都能當你媽了,比你多活了大半輩子,知足了,那種情況,能讓你個小輩沖在前頭嗎,也說不過去啊……」

  說到這兒,忽然咂摸出點味兒來了:「你什麼意思?你當我一直假疼你呢?」

  易颯咯咯笑起來,邊笑邊往後退:「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去把那兩個懶豬叫起來。」

  她退了兩步,轉過身子往回走。

  太陽升起來了,雪地上溜著金光,一片燦然。

  易颯覺得,眼睛裡有點濕濕的。

  三個人,一台車,只丁玉蝶開車,因為宗杭不會,易颯雖然不會,但表示自己「可以開」、「鼓搗幾下就會了,應該跟開摩托車差不多」,丁玉蝶一聽就不指望她了。

  他開了導航,一路往格爾木的方向疾馳,窗外的景色從荒蕪到漸有人煙,宗杭先看到幾隻耐寒的犛牛,背上還披著雪,像搭了塊雪白毯子,複又看到幾頂氈帳,有的冒騰騰白煙,有藏民拎了鐵桶出來盛雪化水,看到車過,熱情地揚起手臂朝車子揮舞。

  儘管對方看不見,宗杭還是在車裡起勁地也揮著手,易颯坐在一邊,腦袋倚著車窗,微笑地看宗杭,覺得任何時候,他心裡都住了個小孩兒,水晶小孩兒,純粹乾淨又可愛。

  車子又繞過一個山坳,丁玉蝶的手機跟萬響的鞭炮開炸似的,劈裡啪啦,短信消息、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估計都是這兩天因著信號不通被延遲的。

  丁玉蝶悶聲說了句:「有信號了。」

  他停了車,主要為打電話聯繫,也順便休息。

  易颯從車後廂裡拎出一大袋的零食乾糧,和宗杭邊挑揀邊拆袋,都已經吃完一輪了,丁玉蝶那頭還沒忙完,這「內定」的接班人,忽然有模有樣,就這麼忙起來了。

  易颯眯著眼睛,噙著片餅乾盯著他看:丁玉蝶剛掛了一個電話,臉色有點茫然,然後朝這頭走了幾步,沖她招手:「颯颯,你過來一下。」

  易颯嗯了一聲,推開門下車,宗杭其實沒預備跟著,只是下意識向外欠了欠身,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丁玉蝶就氣勢洶洶沖著他嚷:「沒叫你!這是三姓自己的事!」

  共同經歷了那麼多,都到這份上了,還拿他當外人呢,宗杭懟回去:「小氣吧啦的,我不稀罕聽!」

  易颯忍住笑,問丁玉蝶:「什麼事兒啊?」

  丁玉蝶瞥了眼宗杭,把她拉遠些,又拉遠些:「我來的時候,住格爾木一家大酒店,後來宗杭找到我,我就跟他住了一間。」

  這話沒頭沒腦的,也沒重點,易颯蹙起眉頭,覺得丁玉蝶要想接班,還真得歷練歷練:「然後呢?」

  「宗杭從那家酒店裡,給他家裡人打了電話,他爸已經找過去了,調了監控,也知道住那間客房的是我,拿到了我的聯繫方式,前兩天我們不是信號不通嗎,他找不到我,已經把我親戚朋友盤問了個遍了。」

  懂了,易颯的目光落在丁玉蝶的手機上:「那剛那個電話……」

  「宗杭的爸爸打的。」

  「你怎麼回的?」

  「我不太瞭解情況,讓他稍等,說馬上回給他。」

  易颯深籲了口氣,然後把手心攤向他:「給我吧,我來回。」

  她接過手機,點開最後一個通話記錄,回撥。

  等接通的當兒,忍不住環目四顧。

  三江源真大,那頭披霜蓋雪,這兒卻毫無跡象,甚至有蔥翠綠意,遠山之上是湛藍天幕,其上流雲冉冉。

  也是時候,送宗杭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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