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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易颯一時口快:「他?」

  說完了又有點後悔,覺得自己那口氣怪輕蔑的。

  丁盤嶺呵呵笑起來:「我知道,你私底下叫他蛾子腦袋……」

  易颯面上一紅。

  「但是颯颯,你有沒有想過,他沒你那麼聰明,其實跟智商沒關係,無非只是比你少了歷練。你早早跑到了柬埔寨,見識各種騙術,交的朋友也三教九流,他呢,跟人接觸都少,平時不是練水鬼的功夫就是鑽研什麼沉船……」

  「精力像肥料一樣,施在哪兒,哪兒的樹才開花。你把他架在高處,為了不被風吹打下來跌個粉身碎骨,他就是要學會怎麼站定、怎麼紮根,所以他現在不能,不代表以後不能。人有無限可能性,此刻不代表日後,過去也不等於未來……颯颯,快走吧。」

  丁盤嶺這麼一反常態地講起中樞會、接班人,易颯已經越聽越不對勁了,及至聽到最後一句,更是莫名其妙:「我走哪去啊?」

  丁盤嶺看向遠處穹頂上的那個洞:「還是那句話,不要坐著等死,往生路走,有一絲一毫的希望都要抓住,即便死,也要死在求生的路上。」

  正說著,下頭忽然傳來宗杭惶急的大叫:「易颯!盤嶺叔,你們往下看!往下看!」

  這語氣不太對,易颯腦子一懵,迅速探頭下望。

  正對著的水下,太歲殘軀的基部,無數瑩瑩光亮,開始星星點點,閃爍不定,然後漸漸匯成光流。

  易颯大叫:「息壤!是息壤要復蘇了!」

  丁盤嶺迅速站起:「快走!」

  易颯心跳如鼓,跑起來時小腿都有點打顫:只宗杭身上的噴火槍能用了,油料也已所剩無幾,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了息壤的再一輪攻擊了……

  到了洞口,她先下,剛一滑進粘膜室,就飛快去找之前有破口的那間,一層層到底,又從半積水的通道裡爬出去,只這片刻功夫,那些光流就已經長成了蠕蠕而動的草芽,這速度可真不是開玩笑的,易颯太陽穴突突亂跳:「盤嶺叔說要逃,爬不上去也要爬,死也死在出去的路上……」

  說到這,忽然愣了一下,急看向身後。

  不對,丁盤嶺沒跟她一起下來:他說「快走」,還作勢跟她一起沖到破口處,讓她先下,但他沒跟她一起下來。

  仰頭看,丁盤嶺果然站在高處的邊緣,正用力往外揮趕:「走!快走!能有多快逃多快,馬上!」

  丁玉蝶完全懵了,易雲巧大吼:「丁盤嶺,你不一起走嗎?你留著也是白白犧牲,大家一起沖一把啊!」

  丁盤嶺不再說話,也沒再揮手,站在原地,如一棵老松。

  易颯一咬牙,看水底草芽攢動,瞬間已經有小蝌蚪長短,知道丁盤嶺不會是一時衝動,而且這種時候,最忌諱婆婆媽媽:「走!先爬山壁再爬洞,走!」

  四個人,如同四條水線,疾往指定的位置過去,游至中途時,易颯忍不住回頭張望,看到丁盤嶺已經不在原地了。

  她沒再多看,重又回身劃水:有些時候,就是要各自為戰,不知道同伴的計畫,也看不到前路,做好自己這部分就好。

  先要上山壁,然後倒懸著爬到洞口的方位,易颯幫著宗杭脫下噴火槍:「太重了,輕裝上。」

  又順勢托了他一把:「快,別拖拉,有多快爬多快。」

  那一頭,易雲巧正托丁玉蝶,他腿上受了傷,行動多有不便,得要人從旁照拂,易雲巧剛助他上了一個身位,無意間回頭,忽然看到,易颯把宗杭扔下的噴火槍又背上了。

  易雲巧心裡咯噔一聲,直盯著易颯看,易颯正要上爬,驀地和易雲巧的眼神撞個正著,遲疑了一下,挨近前來,低聲說了句:「雲巧姑姑,保宗杭和丁玉蝶。」

  易雲巧差不多明白了。

  她回頭看那座肉山,丁盤嶺是看不到了,然而肉山下那密密簇簇,正像瘋長的野草閃動著澤光在水下擺曳。

  原來,逃也有順序,有人被保,有人舍生去保。

  易雲巧猶豫了一下,驀地抬手去抹抓她背負的肩帶,易颯反應很快,不及細想,迅速側身避過,她這一抓就抓了個空。

  易雲巧沒縮手,聲調沙啞地說了句:「颯颯,給我吧,你還年輕,我比你年紀大。」

  易颯愣愣看著她,腦子裡忽然嗡了一下。

  她一直以為,易雲巧照顧她,只是因為易家缺水鬼,那些所謂的「颯颯可憐,這麼小就沒了家」的說辭只是場面話,又不大瞧得上易雲巧總是斤斤計較,懷裡揣一本易家的小帳,抱怨著其他兩家占盡好處……

  頂上傳來宗杭焦急的聲音:「你們快點啊,怎麼還在下頭呢?」

  易颯這才回過神來,沖著易雲巧笑了一下,把胸腔裡上湧的無數情愫硬壓了下去。

  現在不是感動和煽情的時候。

  「雲巧姑姑,我斷後是有原因的,別爭了,抓緊吧。」

  她不再看易雲巧,伸手摳扒住凹凸不平的山壁,開始上爬,偶爾會轉頭去看:息壤的復蘇比預想中的更加來勢洶洶,那一片水光融晃,像正抽長的灌木叢,而這頭,哪怕是爬在最前面的宗杭,氣喘吁吁之下,也只上了幾米高。

  其實根本就爬不上去吧,徒手、高原、氣力消耗遠甚于平時,很多地方根本無處下腳、也無處著手,有時只能把烏鬼匕首插進山縫裡借力——易颯幫著易雲巧,一左一右挾著丁玉蝶往上,越爬心裡越涼。

  快接近洞口時,易颯再一次回望,心裡一沉。

  息壤已經長成了,如同百千根鉤藤,又像交纏的團蛇,密密麻麻,盤扭舞擺,每一根都淌毒液,亮獠牙,仿佛即將盛大開餐。

  易颯仰頭看宗杭,看他因攀爬而一直顫抖的手臂和小腿,微笑了一下。

  多希望他能回家啊。

  她手一松,從高處墜下,直直落入水中。

  非常冷,特別特別冷。

  丁磧只從丁長盛那兒聽說過自己被撿到時的場景,從不記得,也不可能記得。

  但現在忽然看到了,看到冬天的黃河岸,日光白淡,河面多處結冰,但也有冰裂處,濁黃色的河水汩汩流動。

  近岸邊應該是經常有人踏走,所以沒大的冰塊,黃湯裡浮一塊塊透明的冰,晶瑩澈亮,他還是小兒形狀,只穿單衣,在水裡滾爬,嚎哭,細瘦的小手掌拍打水面,身上左一處右一處,衣服上都掛結黃色的冰碴。

  然後,丁長盛就來了,面目融在冷清的日光裡,只能看見輪廓,一步步向著他走……

  冷,特別冷。

  丁磧慢慢睜開眼睛,隨著臉上肌肉的牽動,覆著的雪簌簌滑下。

  第一眼,就看到漫天大片素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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