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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二十九章

  隆隆聲越來越響。

  湖底像浪,開始抖翻,大小無數漩渦次第出現,攪裹得越來越猛,稠黑色的淤泥被抖得蓬蓬上騰,像巨大的濃墨突然化開,很快就把人裹包得看不見了。

  宗杭下意識想抓緊易颯,但來不及了,人那點小力量,在瞬間襲來的翻江倒海力道面前簡直不堪一提:壓根不記得是怎麼跟易颯失散的,身子像進了滾筒洗衣機,高速轉翻,前一秒還大頭朝下,後一秒,又像被皮繩猛抽的陀螺,刹不住地猛旋,那感覺,簡直想死。

  有一次,他忽然和一個人撞到了一起,大喜之下,以為是易颯,伸手去抓,哪知抓到一頭硬茬的短髮,趕緊撒手,撒了手又後悔,覺得如此詭譎的境況之下,管他是敵是友,身邊只要有「人」就已經很幸運了,可想再抓時,掌心只抓到摻了泥沙的水。

  再這麼轉下去,遲早昏厥。

  正昏昏沉沉間,忽然看到白光。

  也許不是看到的,而是黑暗中,身體對光的自然感知:那白光像黑暗中抖開的閃電,一根上綻開無數長須,掃卷而來,還像巨大章魚的無數步足,伸縮自如,翻卷扭動,攪得湖水上騰下沸,如同開了鍋。

  這白光,應該就是當地居民傳說中的,大掃把子一樣的白色水怪。

  也是美國潛水專家波爾回憶錄裡提到的、丁玉蝶心心念念探求的。

  而今,他get到了同款。

  有道白光如蛇,向著他扭滾而來。

  人完全沒退路時,反而無懼無畏了,宗杭心說:拼了算了!

  這怕不是鄱陽湖底藏著的史前水怪,他那前二十來年、曾被大鵝、雞、狗、豬等各類動物追得大驚失色落荒而逃的人生,居然終結在鬥水怪上,也算盛大一筆,輝煌句號。

  宗杭揚起烏鬼匕首,覷准白光的來勢,一刀削了過去。

  削了個空,刀刃明明切過了那光,卻像什麼都沒碰到。

  再然後,那光一圈圈繞上他,如同蟒蛇纏繞擠壓獵物。

  宗杭拼命伸手去推拽,以為會拽到水怪的肉足、觸鬚,掐也得掐它一個哆嗦,哪知手上拽到的,好像還是淤泥細沙。

  他氣喘不上來,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宗杭做了個夢。

  夢見滿目素白,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打點滴。

  童虹抱著抽紙盒,坐在床邊哭,眼睛腫得跟桃似的。

  宗杭歎氣,說:「媽,我沒事。」

  又問:「明信片收到了嗎?」

  童虹點頭,說:「收到了。」

  邊說邊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封口朝下,把裡頭的明信片往外倒:「都收到了,杭杭,都收到了……」

  明信片紛紛揚揚,雪片樣張張飄落,飄滿了地,飄滿了床,還在往下飄。

  那麼小的信封,好像納了成千上萬張,就沒個飄完的時候。

  宗杭奇道:「我什麼時候寄了這麼多?」

  他坐起身子,伸手往半空中撈,剛撈到一張,病室的燈就滅了。

  童虹不見了,滿地滿床的明信片也不見了,低頭看,手裡的那張,正面是桂林山水,反面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大字。

  平安。

  還蓋了個紅戳,上頭一行小字,寫:查無此寄件人,不予投遞。

  一般不都是「查無此收件人」、「查無此收件地址」嗎,怎麼會「查無此寄件人」呢,他又沒死。

  宗杭茫然,聽見滴答的水聲。

  再一看,手上輸液的針頭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拔了,輸液管軟軟垂在半空中,藥水正一滴滴落到地上。

  滴答……滴答……

  宗杭睜開眼睛。

  有點懵,腦袋冷熱不定,先是熱脹,複又冷縮,一時間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

  只知道眼前是巨大溶洞,邊緣處又有不少岔洞,頂上灰白色的石灰岩層層疊疊,像翻滾冒泡的岩漿驟然冷凝,起伏不定,那形狀姿態,毫無美感可言,看多了還有點噁心。

  也有無數手臂粗的石鐘乳垂下,或零落三兩,或密密簇簇,不斷往下滴水,滴答聲連成一片,像在下雨。

  地面上,不少石筍矗立,按說石筍一般是上細下粗,但這兒的石筍奇形怪狀,下部往往更細不說,很多都倒了。

  易颯呢?其他人呢?

  宗杭試圖挪動身體,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爛泥汪子裡,全身上下那感覺,難以描摹——之前在水中瘋狂「翻轉」的經歷,如同麵團被一隻巨手反復摔打、揉搓,一番推、擠、摁、團、醒之後,骨頭如拆散重裝,筋皮經這拉抻之後,雖然酸疼得要命,但又摻進不少暢快。

  耳邊傳來「嘁喳嘁喳」的聲音。

  宗杭吃力地轉頭。

  幾乎就在他鼻尖處不遠,蠕動著一隻大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蛤蜊——蛤有很多種,什麼花蛤文蛤西施舌之類的,宗杭反正沒那能耐分辨,統一以蛤代之。

  這蛤蜊,好像是從泥底下鑽出來的,因為汪水的泥灘子上有個小洞,還因為它灰褐色的殼上泥跡斑斑。

  它動著動著,就立了起來,兩片卵圓形的殼向外展開,跟蝴蝶棲立花上似的。

  真是稀罕,宗杭不是沒吃過蛤蜊燉蛋——家政阿姨把蛤蜊買回來,浸在清水裡吐沙,那些蛤蜊東歪西躺,兩片貝殼間至多露條縫,只有被煎炒油炸了才會張殼,沒見過哪個會立起來的,還立得跟白鶴亮翅似的。

  過了會,那蛤把身子轉向他。

  宗杭打了個激靈。

  他看到,這蛤的兩片貝殼邊緣處,生了又細又密的尖齒,難怪貝殼碰合的時候,會發出類似上下牙關打架的「嘁喳」聲。

  這是什麼玩意兒?

  正驚怔不定,屁股下頭忽然有什麼東西一拱,宗杭如同觸了電,渾身一顫,連滾帶爬,挪到一邊。

  看清楚了,又一隻蛤,依然指蓋大小,很笨拙地從泥灘子下頭鑽了出來,一路爬到一根石筍下頭——但見它突然兩片貝殼飛快開闔,嘁喳嘁喳,身周岩屑如飛……

  這是……啃起石筍來了?磨牙?

  這還沒完,更多的蛤爬出來了,都很小,灰色,灰白色、灰褐色,擠在一起,蠕動時如潮水一推一湧,都往各處的石筍處去,甚至有些是用飛的——兩片貝殼振動的頻率極高,發出嗡嗡的聲響,雖然飛得不是很高,但能飛的蛤,已經很駭人了。

  這些蛤一挨著石筍邊就開始嘁喳嘁喳,那聲音嘈嘈切切,不絕於耳,甚至有根石筍損得太厲害,不堪啃噬,轟一下砸了下來。

  宗杭毛骨悚然,屏住聲息,像是唯恐驚動了誰,一步步向外退去。

  他剛剛那是……躺在蛤窩上?要不是清醒得早,會不會昏迷中就被啃完了?

  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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