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七一


  井袖對他信任,他反而倍感壓力,怕自己做得不夠好,辜負了別人的期待。

  宗杭被安排上了一艘貨船。

  聽船主的意思,有一天一夜的水路,然後換車,最後一程從老撾走,有蛇頭帶路,運氣好點能混車,運氣不好就穿林翻山,委託人會在那裡收貨、驗貨、交付尾款。

  可能是宗杭表現得太緊張了,船主還安慰他:「靚仔,你放心啦,以前是中國人往外走,現在你們有錢,去中國打黑工的多多的啦,我認識好多偷渡的越南人啦,都說去浙江打工,浙江有錢啦……」

  這船主大概是慣和兩廣人打交道,一口港腔普通話沒能學地道,但時刻不忘加個「啦」,宗杭哭笑不得,闔著那些人偷渡去國內打黑工,他還該驕傲?

  他在最底層的貨艙角落裡安頓下來。

  這船其實不是運人的,艙裡堆滿了木材,目的地好像也不是中國,所以他會被一再轉手,宗杭覺得,這類似飛行中的「轉機」——他還是喜歡直飛,心裡踏實,這種一起一落、又起又落,還不知道會出什麼狀況。

  怕什麼來什麼,開船之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上,只迷迷瞪瞪打了個盹,船就不走了。

  我靠,不是邊防軍這麼神勇,已經把船截住了吧?

  上頭有腳步聲下來,挺重的。

  完了,搜船了,偷渡,人生的污點,這輩子都別想出淤泥而不染了……

  宗杭急中生智,往地上一倒,額頭抵地,還閉上雙眼,蜷起身子,拿手捂住胸口,一副備受折磨的痛苦表情。

  井袖說的沒錯,他是受迫害的「失蹤者」,即便在偷渡船上,也是被脅迫的,非他本意……

  腳步聲更近了。

  然後,他聽到船主的聲音:「靚仔,你暈船啦,這麼嚴重?要不要吃藥啊?」

  宗杭在船主殷殷關切的目光裡,吞了兩片暈車藥,然後撫著胸口給了好評:「挺好的,現在頭不那麼暈了。」

  船主松了口氣,這才把剛剛拎的東西拿過來。

  先是個麻袋,打開了,還有層裝了少許水的黑色厚塑膠袋,裡頭有十來條魚,還都半活著。

  再是個黑布罩著的大方籠子,提手邊掛了瓶白酒,籠布一掀,赫然一隻碩大的水鳥,雞不雞鴨不鴨的。

  宗杭盯著看:「這是什麼啊?」

  「魚鷹啦,跟你一樣,都要回國的啦。靚仔,你幫幫忙,喂它吃魚,它還要喝酒,沒辦法啦,說它主人很凶,不照做不行啦。」

  船主嘮嘮叨叨地走了。

  宗杭手裡握著酒瓶子,看腳邊那些垂死蹦躂的魚,又看魚鷹。

  這只可真壯,站得篤定,不動如山,喙部倒勾,兩隻眼珠子綠幽幽的,泛冷漠的亮。

  雖然不是那麼可愛,聊勝於無,人生第一次偷渡,要共處幾十個小時,還是應該搞好關係。

  宗杭跟它打招呼:「你好啊,我叫宗杭。」

  過了會,魚鷹轉了個身,回給他一個屁股。

  §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六章

  為了報復,宗杭給這魚鷹取名「高冷之花」,每次給它投魚或者喂它喝酒,都「阿花、阿花」地叫,心中充滿阿Q式的自得:非給你起個鄉土氣息的名字,叫你瞧不起我!

  更氣人的是,這魚鷹養不熟,一般小貓小狗,喂上兩次逗弄幾次之後,即便不以身相許,看見你時,也會分外嬌俏,這魚鷹不,該吃吃,該喝喝,然後一如既往地瞧不上他。

  憑什麼啊,憑你長得美麼?

  宗杭反正閑著沒事,360度地打量它:水鳥一般都長這樣吧,一身黑羽,泛銅綠色的金屬冷光,喙呈灰白色,如果非說有什麼特別的,可能是翠綠色的眼珠下頭,一塊不大的白斑裡露點橙黃,像雞蛋白裡摻點蛋黃。

  宗杭決定:分手的時候,一定要給它點顏色看看,鬥過鱷魚的男人,任何時候都不能認輸。

  水路全程都很順暢,一人一鳥在老撾境內換乘大巴車,一起窩進了行李倉的最深處,在黑暗、顛簸、充斥各類奇怪味道的角落裡靜候著時間一點點過去。

  車子比船停得次數多,經常有人裝卸行李,偶爾會有光從行李間的縫隙裡透進來,光裡掠過各色人等,有一次,宗杭還看到了背槍的,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好在有驚無險,下車之後,順利跟蛇頭匯合。

  蛇頭面相樸素,老實巴交,跟影視裡塑造的猙獰形象相去甚遠,他示意宗杭提上魚鷹籠子,跟著走就行。

  宗杭有點擔心:「不會被抓到嗎?」

  聽說國內的邊防可嚴了。

  那人說:「邊境線這麼長,再說了,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

  「會有地雷嗎?」

  那人斜乜了他一眼,大概是覺得他問得蠢:「有小路,走過多少回了。」

  這一程穿林翻山,沒想像中的那麼驚險,像山林徒步,走走歇歇,有時候到地方,蛇頭警惕地四下看看,撮了記鳥哨,林子深處就會有窸窣聲響,緊接著鑽出兩個人來,加入這偷渡的隊伍,一行人,從兩三個,到五六個、七八個,在茂密的叢林間蛇形,無聲無息。

  再然後,沒有界牌,也沒遭遇交火、喊話、慌不擇路,從山坡上下到一條土路邊時,蛇頭說了句:「到了。」

  這就到了?已經到了中國的天空下了?

  宗杭震驚之餘,四下打量,暗暗下定決心:以後要把這條罪惡的小路給舉報了,雖然他也偷渡了,但他將功補過,舉報有功,這事應該也就不算污點了。

  同行的人很快鳥獸散,按規矩,互相不交談,走的也四面八方,絕不同路。

  只宗杭和魚鷹兩個,蹲在路邊等委託人認領,蛇頭回收了籠子,抽著煙在對面陪等。

  他還有尾款要收。

  如此順利,宗杭已然把「給點顏色看看」這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真回顧總結的話,魚鷹還該記上一功:多不容易啊,一個畜生,表現得跟偷渡老手似的,沉著冷靜,關鍵時刻,從來沒嘎嘎亂叫過。

  優秀!

  宗杭心裡一輕鬆,把路邊的花花草草拽了幾根過來,笨拙地繞圈、打結,趁著魚鷹沒注意,套它脖子上了。

  本來還想再嘮叨兩句的,但易蕭她們到得真快,一輛紅色小麵包由遠及近,副駕駛車窗降下,井袖興奮地朝他招手:「這,宗杭,這呢!」

  她從車窗裡把錢遞給蛇頭。

  這車是包的,只載了她們三個,易蕭遮頭蓋臉,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宗杭進來,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能看出是井袖在打理一切,她一邊催司機開車,一邊回頭向宗杭解釋:「時間有點緊,你坐飛機不方便,咱們包車去江西。」

  她精神不錯,回到國內,處處親切,連帶著精神都不那麼壓抑了。

  宗杭嗯了一聲,把安全帶扣上。

  車到盡頭處拐彎,有輛摩托車迎面駛來。

  車手居然是個女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