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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這一邊,大群鱷魚已經接近了豬肺,瞬間陷入爭搶,一個個騰水而出,撕甩撞擺,白色水花四面亂濺,一時間形同開鍋,有些拋高的水點,甚至噴到了易蕭臉上。

  易蕭蹲著沒動,拿它當背景音,目不轉睛看池水中央。

  她看到,距離井袖最近的那條鱷魚往前聳躍,兩顎大張……

  說時遲,那時快,趕過來的宗杭腦子裡一轟,想也不想,大吼一聲,舉高鐵桶,看准方位,一把罩了過去。

  那條鱷魚猝不及防,被罩了個正著,桶上有提手,不知道卡在了哪,一時間甩不脫,狂躁地在水裡扭翻著身子,水流一湧一蕩,倒是方便借力,宗杭拽上井袖,剛轉了個向,側面又有一條鱷魚咬了過來。

  不能再拖延時間了,僧多粥少,那桶豬肺撐不了多久,萬一那群畜生吃開了胃,他們又還沒能在那之前上岸……

  宗杭打了個哆嗦,想起易蕭說的「鱷魚的咬合力很大,但張嘴的力量很小」這話,狠狠心豁出去了。

  他身子一滑,滑到鱷魚嘴側,右邊胳膊旁撈,像箍桶似的把它的上下鱷箍了個嚴實,左手拳頭提起來,沒頭沒腦就往它眼睛鼻孔處狠砸,同時催井袖:「快快快,走……」

  那鱷魚痛得亂掙,趾爪在他肋下撓過,宗杭痛得身子一縮,覺得那一處又辣又熱,也知道是出血了,怕這味道再招來幾條,趕緊撤手,繼續狗刨,竭盡全力朝井袖攆過去。

  身後那兩條,一個被桶罩得暴躁,一個要害被打,痛得發狂,冷不丁撞到一起,也不知怎麼想的,都像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敵,霎時間就纏裹著打到了一起。

  宗杭神經極度緊張,腦子裡只剩了催命般的一個「快」字,幾下趕上了井袖,嫌她不夠快,又拽又拉,終於趕到水泥台下的腳蹬邊,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抖,拼命把她往上托:「你快,快……」

  井袖早被嚇了個半癱,加上剛剛那麼一折騰,手腳沒力氣,那速度怎麼也沒法讓他滿意,宗杭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忽然聽到水聲,回頭一看,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可能是豬肺告罄,也可能是他受傷,人血味更誘人,那些被豬肺引開的小群鱷魚,已經氣勢洶洶地過來了,黑壓壓的一片間,無數憧憧亮點,打頭的那一條,突然從水中縱躍而起……

  宗杭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離水面一米多高,怎麼說也是個保障,但看這鱷魚騰起的勢頭,縱上個兩三米、咬住他、再拖下去,絕對不成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上頭的易蕭忽然探下身子,一把抓住井袖的胳膊,把她淩空拎了上去。

  前路終於暢通無阻,宗杭拿出這輩子最快的速度往上爬,近乎縱竄,慌亂間,有一腳踏滑,好像踩到了鱷魚上探的管吻。

  這一踩讓他腦子裡一轟,手腳並用,像逃命的蜈蚣,飛快翻上了檯面,也忘了停,一個沒刹住,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最後那一下,後背著地,宗杭躺著不動,大口喘息,頭一次覺得,土地這東西,太親切了。

  以後他死了,一定要埋進地裡,生不同裘,死也求個並穴。

  過了很久,上頭才有動靜,是易蕭打著手電筒下來,光柱左搖右晃,最後直直打在他臉上。

  這光太灼眼了,宗杭想伸手去擋,但手臂虛得沒力氣,抬不起來,只好放任眼前漸漸素白,茫茫一片。

  易蕭的聲音就在這素白裡飄下來。

  「運氣真好,這些鱷魚,都太小了。」

  回去的路上,井袖拿碘伏給他清理了傷口,做了簡單的止血包紮,鱷魚的趾爪的確鋒利,好在傷口不深,那幾道都沒傷到骨頭。

  宗杭以為,這種傷勢,怎麼著都該去醫院打個破傷風,沒想到回到酒店,易蕭只是吩咐井袖去放水,這一晚,讓宗杭在水裡過。

  井袖一聲不吭,散落的頭髮濕淋淋的,衣服也不換,陪著宗杭進了洗手間,幫他放水,又扶他坐進去。

  血從包紮好的紗布裡洇出來,把缸水染成淡朱色,冰涼的水浸進破開的皮肉,疼得宗杭頭皮都麻了。

  井袖半蹲在浴缸邊,看缸水漾動,再然後,身子跟秋風裡的掛葉似的,忽然抖個不停。

  她腦子木了一路,直到現在,那股後怕的勁才上來。

  其實,她性子裡,多少是有些潑辣勁的,心裡有衝動,想沖到易蕭面前,把那塊柿子金砸給她,同時吼一句:「我他媽不幹了!」

  為了掙多點錢,她願意吃苦,可她從沒同意過賣命!

  但這衝動始終差一口氣,沖不開蓋頂:她被易蕭那一腳給踢怕了。

  這女人,一直像個好說話的人,雇她照顧宗杭也很痛快地出了大價錢,以至於井袖幾乎忘記了,她其實有猙獰的一張臉。

  宗杭也挺難受的,沉默了會,說:「井袖,你別擔心,我去跟她說,我現在能動能走,什麼事可以自己幹,不需要你照顧了,讓她放你走。」

  井袖吸了下鼻子:「不可能的,宗杭,你想想她這個人……不可能的。」

  頓了頓,又自嘲地笑:「也怪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二十萬美刀呢,風吹不著雨打不著的,只當個護工,就能給你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往好點想,至少,最後關頭,她彎腰拉了我一把。」

  說到這兒,抬眼看宗杭,眼圈忽然紅了:「還沒謝謝你呢,我當時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你會跳下來救我。」

  宗杭不好意思地笑:「也不是……你也別把我想得太無私了,我其實當時也怕,但我後來忽然想到……」

  他壓低聲音:「她費了那麼大力氣,花了那麼多錢,雇你照顧我,二十萬美刀呢,難道就是為了養塊肉,送去給鱷魚吃?我賭她肯定不會看著我死的……我聰明吧?」

  井袖想笑,但眼淚先下來了。

  宗杭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過了會才安慰她:「沒事,我以後也會注意點,不會再讓她那麼……欺負你,我們是朋友,是站一頭的,有什麼事,我肯定會幫你的,我說話算話。」

  他抬起手,把水淋淋的拳頭送過去。

  井袖看懂了,揩了揩眼角,也抬起拳頭,和他碰了下拳面。

  有些話說出來,是需要點儀式感的,好像這麼一做,承諾就沉甸甸有了分量,不再輕飄飄上天。

  宗杭說:「咱們以後要聰明點,要防著她點,有什麼不對的,我們互相通個氣……哎,井袖,你覺得我今天,厲害嗎?」

  他前一句說得鄭重其事,話裡話外都透著超出年紀的穩重,後一句,忽然又回去了,受了那麼大罪,眉宇間居然還現出了些稚氣未脫的小得意。

  井袖噗地笑了出來,她朝外頭努了努嘴:「她那樣,你不氣啊?還有啊,傷口疼不疼啊?」

  氣啊,也疼,但他有更在意的事兒。

  那個豬肺桶,應該挺重的,去鱷魚池那一路,都是那男人和司機兩個人在抬,可是他抱起來掄的時候,沒覺得特別吃力。

  還有,他不會游泳,但是下了水之後,又是舉鐵桶,又是箍住了鱷魚猛揍,又是拽著井袖逃命,這些事,在岸上幹都挺費力氣的,更別說水裡了,他怎麼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

  「你看見我怎麼制它了嗎?」

  那是鱷魚啊。

  井袖說:「黑燈瞎火的,我魂都快嚇沒了,只顧著逃命了,也就是咱們運氣好,有那桶豬肺,不然,今晚都睡鱷魚肚子了……哪還顧得上去看什麼。」

  沒看見啊,宗杭有點遺憾。

  他真是難得那麼帥。

  也許是因為太累,宗杭這一覺睡得很沉,原本是可以安枕到天明的——

  半夜時,忽然聽到咕嚕咕嚕的放水聲。

  驚起之後,發現不是在做夢,浴缸的下水塞被拔開了,缸水正打著旋兒從下水處漏走,宗杭水淋淋地爬起來,看到浴缸邊多了把椅子。

  易蕭坐在椅子上,像截冷硬的老木頭,身上的味道聞上去也像木頭,泥裡正朽爛的那種。

  她垂著眼皮,看手裡慢慢卷著的一張白紙,目光飄忽又散漫,手邊放下的馬桶蓋上,有支筆,還有塊硬紙板的年曆。

  年曆上的「7.17」,如井袖說的那麼顯眼。

  易蕭說:「你知道水鬼三姓嗎?」

  宗杭搖頭。

  「那你覺得它是什麼?沒關係,說來聽聽,我其實挺想知道,外人是怎麼看它的。」

  宗杭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理解的應該大差不差:「鬼故事裡,那些淹死了的人……變成了鬼,就是水鬼。」

  「三信……活人給死人上香,不是上三柱嗎,那死人也要回信……」

  易蕭抬眼看他,表情有點不對勁。

  宗杭心裡泛起了嘀咕,還得硬著頭皮說完:「三封信,寄託了對人間的……不舍……」

  易蕭忍不住大笑。

  她笑起來有點像哭,兩隻手捂住臉,瘦削的肩膀上下聳動著,手裡的紙都揉皺了。

  過了會,她終於緩過氣來,說了句:「智障。」

  說完了,拿過那塊年曆板,白紙鋪上去墊平,拿筆在紙上畫線。

  第一條,是個「幾」字形,學過小學地理的,應該都知道這輪廓。

  黃河。

  易蕭在黃河尾上寫了個「丁」字。

  第二條,起筆蜿蜒曲折,但走到中途,那個「W」的形狀,宗杭也認出來了。

  長江。

  長江尾,寫的是個「薑」字。

  第三條,一路輾轉往下,宗杭認不出了:他地理一般,只知道祖國西南有許多大江大流,什麼怒江,金沙江,瀾滄江……

  這條,似乎也太長了點,國境線裝不下,好像得出國。

  他突然反應過來。

  瀾滄江-湄公河?

  河梢處的那個字,是個易蕭的「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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