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五九


  井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看看那女人,又看這串數字。

  那女人擱了筆,重又倚回沙發,臉上還是沒表情,像是特意留時間給她琢磨。

  漸漸的,井袖的腦子就被這二十萬美刀給盤踞了。

  她從國內跑到東南亞,日出日落,東奔西走,為的什麼?為一張嘴,為肚皮,為米糧,不止是她,這世上大部分人,都一樣。

  有這二十萬,她可以回國,可以開一家正規的按摩店,所以這不止是錢,這是保障,是未來安定的生活,是希望。

  井袖懷疑自己是在夢裡:見到的,聽到的,一幕一幕,詭譎離奇,大起大落。

  她伸手去擰自己的腿肉。

  疼。

  井袖抬頭:「你說的是真的?」

  那女人眼皮都沒掀:「我動動手指就能弄死你,犯得著騙你?」

  也是。

  井袖想了想:「殺人犯法的事,我不做。」

  那女人語帶譏誚:「就你?能殺人?」

  井袖被噎住了。

  「那給這麼多錢,要做什麼事?」

  「手機帶了嗎?先給我一下。」

  井袖從包裡掏出手機遞過去。

  那女人接過來,翻覆著看了會,忽然攥拳用力,哢嚓一聲拗斷的聲響,有塑膠碎殼飛濺開來,井袖嚇地往後一縮。

  還沒完,那女人繼續用力,再用力,好好的手機,扭曲得慘不忍睹——那女人這才扔掉,然後細細從掌肉中剔出插進去的細小部件碎片。

  「第一,不要再對外聯繫了。」

  井袖下意識搖頭:「不行,我有工作的……」

  話到一半反應過來,二十萬美刀面前,那份工作,別說雞肋了,雞毛都不如吧,雖然她在老闆那還有押金,但那點錢,不要也罷。

  她改口:「我的同事老闆,會擔心我的。」

  那女人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洗手間內:「有他父母擔心嗎?」

  井袖啞口無言,她在柬埔寨,壓根也沒親戚朋友,同事倒是不少,但同事的情誼,拿不上檯面。

  她突然覺得,這女人很厲害,話不多,但句句如刀,刀刀著肉。

  她試圖說得委婉點:「我就這樣突然失聯,她們會報警找我的。」

  「找不到就不會找了,就算找到了,你是成年人,你願意玩失蹤,不犯法。」

  井袖咬牙:「一年?」

  「最多一年,也許半年都不到。」

  那行,一年,四季,單衣厚衣一輪換,也就過去了。

  井袖點頭。

  「第二,這一年,幹什麼,去哪兒,我說了算。」

  這也合理,給人打工,本來就是老闆指哪去哪。

  「第三,看到什麼奇怪的,我不說,你就別問,這個世界,你不懂的事,還多得很。」

  井袖沒吭聲,目光從那女人手掌上掠過。

  這女人受了傷,不見流血,宗杭長時間睡在水底,卻還活著。

  自己不懂的事,是還多得很,不過接受起來,也不是很難:東南亞本來就是信神佛、信鬼、信降頭的地方,她在這待久了,耳濡目染,覺得一切皆有可能。

  「最後就是照顧宗杭,我身體不好,沒那個精力,需要你不辭辛苦,盡心盡力,有可能需要熬夜,總之,你吃得起苦就對了……至於怎麼照顧,他晚上醒了之後,我會告訴你的。」

  懂了,相當於是個護工,宗杭那情形,也不知道生了什麼怪病,可能行動不便,需要她近身看護。

  錢給得這麼多,吃再多辛苦也值得,再說了,宗杭是她朋友,照顧他,她心裡也樂意。

  自進門以來,這跌宕起伏的,從以為要被劫殺到忽然被許以高薪,落差實在太大,井袖幾乎不知道該拿什麼表情來面對這女人。

  她有點訕訕:「其實,你可以一開始就跟我講的,那樣就不會有誤會了。」

  那女人語氣淡淡的:「打一棍,再給個棗子,沒這一棍,你怎麼會知道棗甜呢。」

  井袖尷尬:「你出得起這個錢,有很多人會搶著幹……」

  那女人沒理她。

  井袖想起她那句「我不說,你就別問」,趕緊刹住,但有些事,還是得開口:「那我……怎麼稱呼你呢?」

  「我姓易,易蕭。」

  井袖說了句:「挺好的名字,取得挺用心的。」

  隨口的一句恭維寒暄,反引起了易蕭的注意:「為什麼?」

  井袖說:「因為,你這個年紀……」

  她遲疑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造次了,女人應該都挺忌諱年紀的,這女人至少也四十多了,而且因為狀態不好,很顯老,估計會更敏感些。

  她想含糊過去:「以前起名字,都很有年代特色,什麼紅啊、娟啊、敏啊的,易蕭這名字挺特別的,應該是父母用心起的。」

  那女人居然笑了,眸光漫散,似乎有點失神,再開口時,也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父親喜歡看屈原的《九歌》,裡頭有一句,叫『風颯颯兮木蕭蕭』,他就給我取名叫易蕭。」

  「不過他後來說,這名字取錯了,早知道我成年以後還會多個妹妹,應該按照先後順序,『颯』字給我,『蕭』字給她。」

  井袖笑:「你還有個妹妹啊,應該也長成……大姑娘了吧。」

  易蕭那本就淺淡的笑忽然就沒了,一張臉木得像石膏,目光又冷又硬。

  井袖頭皮發麻,思忖著自己應該是說錯話了,但又不知道錯在哪。

  過了好一會兒,易蕭才說:「死了,三歲多就死了。」

  井袖後背都生汗了。

  易蕭卻沒看她,她抬起手,比劃了個沙發把手的高度,猶豫了下,又降下去點。

  「最後一次見她,大概這麼高吧,很皮,也不討人喜歡。」

  她沉默了會,慢慢縮回手,手上的皮有點松,耷掛在骨頭上,像老太太的手。

  再然後,又笑了。

  「我跟我父親說,辦正事,就別帶她出來了。可惜了,我父親不聽……」

  她垂下頭,聲音低下去,喃喃如同耳語。

  「要是聽我的,現在……是該長成大姑娘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