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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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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入大荒時,用的是金鈴。 和江煉那次一樣,山壁上,如有豎向的黑色眼眸緩張,而就在眼眸開啟的刹那,金鈴一下子崩斷,落在了地上。 孟千姿想俯身去撿,景茹司說了句:「千姿,別管它了,晚點我收拾,補接起來就行。」 孟千姿沒再去撿,她拎起行李包,說了句:「好沉啊。」 又說:「我走啦,說不定江煉從來也沒有走遠,我走幾步,就能遇見他啦。」 她沒有一頭紮進去,只是笑著看所有人,這塵世,她大半的依戀都在這兒了,她想再多看幾眼。 曲俏小聲地啜泣起來,冼瓊花摟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慰;況美盈流著眼淚,一直緊攥韋彪的手;孟勁松呆呆站著,手裡握著一卷畫兒。 那是江煉曾經貼神眼,為孟千姿畫的肖像,柳冠國沒捨得燒,一直留著,孟千姿再次去湘西時,他已經聽說了江煉的事,於是鄭而重之取出,又交還給了孟千姿。 孟千姿很喜歡這畫兒,臨走前,她把畫送給了孟勁松,以留作紀念。 …… 孟千姿就這麼一直看著,直到入口閉合。 漸漸恢復的石面順著她的臉一路描摹而下,石面復原之後,曲俏失聲叫了句:「你看他們!」 石面上,留下了兩人的石人面塑,他們像是一齊離開的,看不出前後隔了兩年的時光,兩人都在笑,挨得很近,一生一代,一對壁人。 後來,景茹司去收拾金鈴,這才發現,金鈴不僅僅是崩斷,代表「啟天梯」的那個符紋的鈴片,裂了。 盛家九鈴,焚一鈴而毀九,神棍當時就懷疑,這個鈴片的損裂,也許昭示著伏獸金鈴的從此沉寂。 他又想起那個螳螂人寫下的話。 ——天梯,你要小心,你會死在那裡。 這話,不一定是在詛咒孟千姿,那個螳螂人只是認出了金鈴:在「它們」眼中,入大荒是條不歸路,與死無異,也許金鈴的最後一用,本就是要施術者付出獻祭般的代價。 所以,到了天梯,你要小心,一旦開啟,你會「死」在那裡。 …… 而今的石台,更像個祭台,或者說留言台。 如孟千姿期望的那樣,很多人的人生大事,都在這兒遙寄給了她。 神棍看到況美盈一家三口的合影,那個小胖墩長得很像韋彪,邊上還有一張自製的感謝卡,上頭寫著:謝謝江煉叔叔和千姿阿姨救我爸爸媽媽。 神棍看到一本影集,翻開了,是辛辭和曲俏的合影,每年一張,到了第六年,沒再繼續。 這世上的感情,有長長久久,也有中道別離,並不稀奇。 …… 神棍在石臺上佇立良久,才拄著拐杖出來。 陶恬不知道忙什麼去了,守在入口處的山戶想過來攙扶他,神棍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想靜一靜。 他一直走,走到僻靜的崖口邊,揀了塊大石頭坐下。 天很陰,濃雲密佈間,窸窸窣窣,已然在落雪了。 神棍的眼前漸漸模糊。 一晃,居然都四十年了。 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敬畏時間。 天大地大,時間最大,愛耗不過它,恨也熬不過它,它是釜底永不熄滅的薪火,把那許多不情、不甘、不平、不忿,煎作了青煙一縷。 神棍真的做過很多關於孟千姿和江煉的夢,夢裡,他們或笑,或鬧,或喁喁私語,或只是肩並著肩走遠——神棍從來接近不了,每次想接近,他們就像水中波影,漸蕩漸消。 孟千姿找到江煉了嗎? 這個問題,最初幾年,神棍還挺糾結的,後來,當他的朋友們逐漸離開,越來越多地離開,他也就釋然了。 最早是易颯,她於九年後逝世。 神棍跟宗杭這一對不熟,消息都是陸陸續續從冼瓊花這兒得到的。 據說,易颯生了個女兒,宗杭給她取名宗憶颯,小名「念念」,取念念不忘之意。 這個女兒跟易颯長得很像,性情卻截然不同,她溫柔而又有耐心,小小年紀就懂得照顧爸爸,比如冬天要多加衣,夏天別吃太多冰的冷的,像個生來就懂事的小大人,給了宗杭許多安慰。 念念出嫁的時候,宗杭的父母已經過世,宗杭在那之後,便從周圍人的視線中消失了,再也沒人看見過他。 不過有消息說,他去了東南亞,在不同的水域置辦了很多很小的產業,比如買了條船,租給別人開;再比如購置了不少漁網,漁民可以自領,只要繳納很少的租金、或者拿自打的水產抵使用費就可以——宗杭行蹤不定,會去不同的地方收租,而不收租的時候,他喜歡在水邊待著,還養了群會捉魚的烏鬼。 還有人說,他很愛笑。 也不知是真是假。 然後,就是羅韌他們。 神棍當初的擔憂成了真,曾引凶簡上身的這五個人,身體都有內耗,無一長壽,木代算是五人中最後辭世的,但也遠在十年之前了。 神棍在木代辭世當年見過她,那一年,他去拜祭羅韌他們,木代帶著他去了墓園,神棍記得,木代含笑看羅韌他們的遺照,鬢邊一片蒼蒼。 他還記得,木代跟他說:「最近做夢,老夢到羅韌他們,還夢見解放,我看,我也就這一兩年了。」 神棍讓她別多想,千萬保重身體,還約定說,明年自己還會來。 第二年,去是去了,木代已不在了,墳頭多了一座,遺照多了一張,他的朋友,又少了一個。 五年前,岳峰和季棠棠夫婦去世。 這一對,走的日子很接近,季棠棠先走,她走後第七天,岳峰於睡夢中過世,走得很平靜。 神棍原是去參加季棠棠的葬禮的,還沒來得及走,於是又留下來,參加嶽峰的。 他年紀大了,岳家人怕他累著,不肯讓他幫忙,大多數時候,他都在邊上坐著,看又一起白事慢慢成型。 岳峰的小孫子總愛蹲在他腳邊玩,小傢伙年紀太小,不懂什麼叫死,玩著玩著,會拉拉他的褲腳,問他:「爺爺去哪兒了?」 神棍便摸摸他的腦袋,說:「開著大越野,玩兒去了。」 …… 都說長壽是好事兒,神棍卻覺得,人其實活得越長越孤獨吧,他經歷過的事、愛聽的歌、熟悉的人,漸漸的,都找不到人去聊了,只能揣在心裡,在每一個白天黑夜、風裡雨裡,慢慢發酵。 他想念自己的朋友們。 剛開始,時間那麼多,未來那麼長,大家擠簇成潮,卷成大浪,聲勢浩大,一起向著堤岸出發,歡聲笑語,何等熱鬧。 漸漸的,有人消於半空,有人被堤岸打回,有人被砂石汲沒,浪頭漸小,浪勢漸消。 也不知他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始終是最前頭的那粒水珠,走了最遠的路,劃過最長的痕,卻也最孤獨寂寞,靜靜悄悄,無人做伴,乾涸在最遠的梢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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