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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孟千姿打量他:「還沒回答我呢,你剛剛那什麼表情啊?」

  說完,又去看不遠處坡下、江煉之前一直盯著看的那座氈房:「聽說神棍的朋友們來了?」

  江煉嗯了一聲。

  「他們給神棍帶好吃的了?沒分你一口,所以你一直坐這看,氣得要哭,還流口水?」

  江煉哭笑不得:「我就是看看。」

  孟千姿顯然不相信,斜乜了眼看他,那睥睨著的小表情,好像在說:小樣兒的,還想瞞我。

  江煉讓她看得有點底氣不足,想以笑帶過,又覺得太不自然,末了終於繳械:「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忽然覺得,我好像一直沒什麼朋友。」

  怎麼會?孟千姿想反駁,但思忖了會,覺得還真是。

  她不死心:「況美盈不是嗎?」

  「美盈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感情好是好,但如果你一早就知道,這輩子是要為她奔走、甚至送命的,那你們之間的關係,永遠不會是平等的。」

  「那韋彪呢?」

  韋彪啊,江煉聳聳肩:「也是一道長大的情分,但和我想的那種朋友,還是差了點感覺。」

  孟千姿有點明白了,她拿手掌托住下頜,纖長手指在頰上慢慢點著,秀氣的指甲在晨光下泛著潤澤的粉:「那神棍?」

  江煉承認得有點勉強:「他那樣的……算是吧。」

  懂了,孟千姿狡黠地笑:「你在這點點數數,覺得神棍算是,但是啊,你只有他一個朋友,他有那麼多,他是你的全部,你是他的一丁點,心裡泛酸水,嫉妒了是不是?」

  江煉又好氣又好笑,人有他無,人家地裡的玉米棒子多到撲出來,他掰來掰去掰不出幾粒,難免有那麼點微妙心理,但怎麼話經她的口說出來,就跟愛而不得爭風吃醋似的呢?

  他往坡下看去,江鵲橋在氈房不遠處踱步,姿態怪優雅的,但踱來踱去,始終在那一塊。

  孟千姿忽然冒出一句:「其實,仔細想想,我好像也沒什麼朋友。」

  怎麼著,跟他「攀比」上了?江煉轉頭看她。

  她還是托著腮,眼神有點空茫:「你別看我從小到大,身邊圍滿了人,但是啊,不是要我聽話的,就是聽我的話的。」

  「勁松人很好,但是他對我,總要顧忌分寸,和我說的話,也總要符合身份;辛辭嘛,更像朋友一點,可我到底是他的雇主,他打我的工,拿我的錢,感覺不一樣。」

  她歎了口氣:「所以,我也沒什麼朋友。」

  江煉「哦」了一聲。

  孟千姿有點不得勁:也不說安慰她兩句,只這麼輕描淡寫地「哦」一聲,哦什麼?要聽「哦」,她不會找江鵲橋嗎?

  頓了頓,江煉拿一側的肩膀輕輕碰了碰她的:「這麼巧啊,大家都沒什麼朋友。」

  來了,孟千姿的唇角差點沒藏住笑,她馬上點頭:「是啊是啊。」

  「要麼,咱倆湊合著……做個朋友?」

  「可以啊,」孟千姿積極獻策,「然後我們再去撬神棍的朋友,他朋友多,人又傻,肯定不會防備的。」

  好主意,江煉附議:「有一個撬一個,有一對撬一雙,到時候,朋友多得我都嫌煩。」

  孟千姿深表贊同。

  兩人就這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末了,幾乎是同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真好啊,那揣了一早上的豔羨和微妙,就在這笑裡全沒了,能笑出來,闔該感恩,更值得感恩的是,有個能讓你笑出來的人。

  江煉低頭,吻向孟千姿的唇。

  行將吻上時,忽然停住,他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大白天,人來人往,坡上坡下,都是人。

  他不是那種大庭廣眾之下肆意擁吻的熱烈性子,情感是私人的,不願分享的,他需要遮掩,或是夜色,或是望不盡的空茫,或是拉緊的簾,密閉的窗,兩個人的事,彼此相互私藏,容不下多一點的目光。

  孟千姿看著他,沒躲,但輕顫的眼睫尖上躍著一點慌,群山和人屋,在她眼底層層敗色,敗成不重要的模糊襯景。

  如果這個吻落下來,她豁出去,接住就是,可是,那麼多人呢,那麼多議論,自己的事,何必攤開了給那麼多雙眼看……

  江煉側過臉去,略粗的喘息拂向她耳際,拂動了鬢耳畔那幾絲很細的、淡成了淺褐色的鬢髮。

  他輕聲說了句:「這樣,別人看起來,是不是跟在講悄悄話似的?」

  孟千姿笑起來,耳根處慢慢泛了紅,正待說些什麼,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蒼老但又熟悉的聲音:「姿寶兒。」

  孟千姿一怔,旋即轉頭,還沒看清來人,已經脫口叫了出來:「大嬢嬢?」

  江煉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這是高荊鴻,在山鬼裡,她一定是特別的存在,一頭雍容的白髮,霜雪般凜冽,年歲如此之高,仍撐得起貴氣、精緻和優雅,她穿黑色的長呢大衣,領口處結了色彩鮮豔的絲巾,側身時,耳垂上掛下的珍珠耳鏈輕蕩,給脖頸間留下一抹珠光。

  她真是出眾,哪怕容顏早已不年輕,哪怕皺紋爬上了眼角唇側,身後的景茹司和孟勁松,以及所有人,都忽然黯淡。

  高荊鴻笑著朝孟千姿點了點頭,又看了江煉一眼。

  這一眼,風急雲卷,山高水長。

  江煉回以一笑。

  這一笑,不畏縮,也坦蕩。

  高荊鴻既然來了,孟千姿自然就不得空了,更何況,山鬼眼下一堆白事待辦,江煉也不好去耽誤她的時間。

  他一個人回了房,跟況美盈和韋彪閒聊,說起山鬼這頭大概要撤,況美盈皺眉:「韋彪的傷還沒好呢,這動來動去的,不合適吧。」

  傷也分三六九等,江煉的傷在肩膀,這幾天跌打摸爬下來,他幾乎要忘記自己還帶著傷了,況美盈嘛,自然更不記得。

  但韋彪的傷在肚腹,用況美盈的話來說:「肚子裡頭那麼多臟器,哪一個都是要命的,萬一養出個差錯,可是一輩子的事!」

  所以,韋彪必須得躺著,連坐起身都不應該,更加不可以舟車勞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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