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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孟千姿歎了口氣,她原本以為,九曲回腸太過繁複,山戶進而不出,極有可能是迷失了:放雪雞進去,萬一兩相撞見,山戶就能跟著長繩找到出路。

  這一招看來是行不通了。

  她有些喪氣,慢慢往回拉繩——野外山地,繩子總是有用的,不能輕易丟棄。

  拉了有兩份多鐘,忽然聽到腸道口傳來奇怪的聲音。

  九曲回腸是可以吞聲,但如果聲音距離腸口已經非常近了,依靠空氣傳播,人耳還是能夠聽到些的。

  這聲音很怪,說是拍翅,又比空扇要重滯,其間夾雜著讓人不舒服的哢擦聲,孟千姿心頭一緊,槍口朝內,說了聲:「戒備。」

  山戶們反應很快,或持槍,或抬弩,都說一夫當關,現下四五個人手裡都有傢伙,對著一個小「井口」,哪怕是竄出來雪野人投,也叫它有來無回,即便再引來一場雪崩——管它呢,反正人都在大石根處,雪來石擋。

  就在這個時候,幽暗的洞口處,出現了那東西的輪廓。

  不大,拼命飛竄,兩隻肉翅扇撲……

  這不就是那只雪雞嗎?

  孟千姿立刻明白為什麼之前拉繩時繩頭上沒重量了,那是因為這只雪雞正在拼命往回跑,跑的速度快過了她拉繩的速度,所以她始終覺得自己在拉一根空繩。

  慢著,有點不對。

  孟千姿盯著那輪廓看,現在天色已經很晚了,得等雪雞跑得非常近,她才能看清那雪雞的樣子……

  她倒吸一口涼氣,而邊上的人已然駭叫起來。

  是那只雪雞沒錯,這雪雞也還在跑沒錯,但是,它的羽毛已經全沒了,肉皮也沒了,頭也有些奇怪,看起來,就是個血淋淋的雞形在撲躍騰跑,孟千姿聽到細碎的咣啷聲,像是小石子落地,但還沒來得及細辨,那只雪雞已經帶著血氣沖了出來。

  孟千姿一個側身,讓過那只雪雞,槍口仍然朝向洞內:她直覺這雪雞瘋跑如斯,必然是在被什麼東西追。

  然而,腸道裡重又沉寂,沒有任何東西追出來,打了手電筒去照,也只能照到一小截嶙峋石壁,再往裡,那腸道就已經彎折轉向了。

  身後,雪雞群的驚飛哦叫聲不絕於耳,孟千姿轉頭去看。

  那雪雞,或者叫血雞,已經倒伏在雪地上了,赤紅的血將身週一小塊染紅,但又因為嚴寒而迅速上凍,黃松和一個山戶正蹲在一邊細看,過了會,黃鬆快步過來。

  「應該是被什麼東西啃的,全身皮毛都啃沒了,頭少了半拉,一條腿差不多斷了,只有一點肉皮連著,一邊翅膀也沒了——沖出洞口,只是慣性,我估計那時候,它已經差不多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正想說些什麼,忽然看到邊上那群雪雞喪膽落魄的模樣,說了句:「驗清楚的話,趕緊拿雪埋了,別叫它們在邊上看著。」

  說到這兒,又想起了什麼:「一邊翅膀也沒了?你確定?」

  黃松趕緊點頭。

  不對啊,她最終看到那雪雞往外奔逃的輪廓時,確定看得很清楚:那只雪雞,是用兩隻肉翅撲扇的。

  也就是說,當時那只雪雞,就在她眼面前,被不斷啃噬?

  她馬上吩咐黃松:「快,去看看那只雞身上,是不是有什麼蟲子之類的?」

  然而,檢查的結果是沒有,只是只雪雞。

  孟千姿心頭急跳,又將手電筒照向腸道內。

  她記得,那只雪雞快到出口時,她曾聽見細碎的咣啷聲,如同小石子落地。

  然而沒有,完全沒有,腸道靠出口的那一截,地面非常乾淨,像是清掃過,什麼都沒有。

  正如孟千姿預料的那樣,冼瓊花在一個小時後趕到了。

  一個人來的,因為只有一頭犛牛,其他人來不了這麼快。

  從犛牛上下來,冼瓊花也是大吐特吐,孟千姿候著她吐完,才把這邊的情形跟她說了,又問起她那頭的進展。

  冼瓊花知道她記掛著江煉:「江煉沒事,那個神棍的確有辦法,說是要用到什麼盛家的血,我安排山戶去拿了,不過最快也得兩到三天才能到。」

  不止這個,冼瓊花看到求救信號之後,知道不妙:景茹司帶的可是二十多口人,而且全是好手,這撥人出了事,等於這趟進山的人實力折了大半。

  所以趁著信號通暢,她向外要了增援,也說服高荊鴻,把存放在山桂齋的山膽和鳳凰翎一併調了出來:「那些東西,都像燙手山芋,放哪都不合適,我想著,既是你們一路發現的,沒准還會用得到。」

  這安排很妥當,但並沒有讓孟千姿心情輕鬆多少,她示意黃松他們站遠些,拉過冼瓊花在身側坐下:「七媽,現在不是來多少救援的問題,就算來一百個救援……」

  她指向那兩個幽深的洞口:「我們敢把人往裡放嗎?這不是讓人去送死嗎?」

  這問題,在冼瓊花來之前,她已經想過無數次了:二十多口人沒了下落,她真恨不得自己鑽進腸道裡找,但她的腿不行;身邊四個人,她也不敢放任何一個進去,萬一有去無回呢?

  甚至於對那兩隻雪雞,她都起了愧疚之心:人家這是招誰惹誰了?平時吃點雪蓮子和冬蟲夏草,小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滋潤——突然被召喚著來給她應援,小命說丟就丟。

  冼瓊花沉默了會:「二十多口人啊,總不能就這麼丟了,四姐還在裡頭……自己的姐妹,還得自己去救,我去吧。」

  臥槽,怎麼說著說著,又要往裡進了?

  孟千姿嚇了一跳,一把攥住冼瓊花的手腕:「七媽!」

  冼瓊花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姿姐兒,你要知道,我們身居山鬼高位,吃香的喝辣的,有事隨時支使下頭的人去辦,這福利享的,不是理所當然的——最兇險的狀況出現的時候,你就得自己上了,不能放普通山戶去蹚雷。」

  「你說的對,即便救援來了,都不敢放人進,但總得進吧,那誰進?就是我們進了,祖宗奶奶給我們一身本事,不是讓我們有著玩的。」

  「而現時現下,最適合進去的人又是誰?還不是我嗎?放心吧,我不知道啃咬雪雞的是什麼,但只要是山蟲山獸,『避』字訣應該還是有用的,而且,它多半怕火,我帶上小型的噴火器進去。即便遇到雪野人,我也有槍——你都斃了一個,你七媽能比你差多少?」

  冼瓊花說著起身,去往自己乘騎的犛牛處翻找裝備:「四姐她們都有山鬼籮筐,兩三天內的口糧不成問題,只要穩住陣腳,大概率都還活著,只是困在裡頭了。」

  「姿姐兒,我這有筆,也有粘紙,這山磁場很怪,那些個現代電子設備都不能用了,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向你傳遞資訊——你記著,我會像雪雞一樣帶繩進去,沿途留下記號,發現了什麼、後進來的人要注意什麼、得備什麼裝備,我會寫下來,用粘紙套貼在繩上,萬一我沒成功,你把繩拽出來,就會看到我的話啦,希望能多寫點對你們有用的吧。」

  黃松他們看到冼瓊花背起山鬼籮筐、挎上噴火器,猜到了是要進腸道,遲疑了一會之後,也各自去取自己的。

  冼瓊花喝住他們:「幹嘛啊,讓你們動了嗎?」

  黃松這才回過味來:「七……七姑婆,你自己進去嗎?這……這不行啊!」

  雪雞的慘狀猶在眼前。

  冼瓊花指了指腸道口:「二十多口人在裡頭呢,生死未蔔的,你想跟著我進,我問你,結婚了嗎?下頭有孩子嗎?有爸媽要養嗎?憑你的本事,自信進去了不會拖我後腿嗎?」

  黃松被她問得張口結舌,另外幾個山戶也面面相覷,不作聲了。

  冼瓊花沒再瞧他們。

  孟千姿目送著冼瓊花往洞口走,胸口起伏得厲害,忽然心一橫,說了句:「七媽,我也去!」

  冼瓊花身形一滯,轉身看她:「你忘了自己沒腿使了嗎?」

  孟千姿說:「其實我都養了七八天啦,骨頭又沒事,如果是在住院,醫生都會建議我下床走動——適當的走動也有利於儘早恢復啊,我包裡還有強效針劑,我打一針止疼,一路慢慢地走,真遇到兇險,我儘量倚著靠著解決對方,這樣,就不會傷到腿了。」

  我靠,聽這意思,她居然是認真的。

  冼瓊花一口回絕:「不行,你是山鬼王座!」

  孟千姿說她:「剛才還說身居高位,就該本著兇險上,現在又攔我,七媽,你打臉不?」

  「你不讓我進,我就不進了嗎?你進去之後,我照樣進啊。山鬼王座怎麼了?我之前,山鬼王座空懸三十二年,山鬼不也都活得好好的嗎?」

  「再說了,」說到這兒,她忽然笑了,隨即壓低聲音,「七媽,我不能讓別人說,那個孟千姿,為了個男人,就能不要退拼命,現在,山戶二十多口,還有跟她十幾年的助理,還有她兩個媽,都涉險去了,她卻怕腿有事,坐在邊上看著。」

  「那樣,別人會瞧不起我的,我自己……也會瞧不起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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