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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雨這麼大,卻只是斜打,山洞裡反是乾燥的,江煉放下孟千姿,先去卷她褲腳。

  難怪站得困難,她小腿骨正前方青紫了一大片,這還不止,再擼起袖子,瘀血青紫也就算了,胳膊上有兩處還劃出了血口子,肩膀處的衣服也破了,磨蹭掉一塊皮,傷口被雨水澆浸,看不出血,已然沖得泛白。

  江煉卻還好,一來男人相對而言,總是皮糙肉厚些;二來他只是在泥流中滾了幾滾,泥流是順著路道下來的,身子滾落之處,反沒什麼尖利的石頭。

  不過,他倒是情願破個皮開個肉:這救人救得太「用力」了,過猶不及——如果什麼都不做,孟千姿也順著泥流翻幾個滾,反而不會受傷,現在這一身傷,全是他那一推推出來的,他反落得個完好無損。

  賴誰呢,總不能賴這泥石流不夠大吧?

  孟千姿疼歸疼,看江煉訥訥的,又覺得好笑,偏過了頭拼命忍住。

  事起倉促,手邊也沒什麼藥品,江煉只得先把衣服割撕下兩條,草草幫她紮住傷口,又掏出手機,本想聯繫一下神棍他們的,結果剛那一番折騰,手機屏粉碎不說,還浸透了泥漿,顯像都不利索了。

  他只好把手機又塞回去,自己找話說:「他們怎麼不上來呢。」

  按說這種泥流,壓根不會造成傷亡,既然不是真的走山,路三明他們就不會有什麼事,應該早找上來了。

  孟千姿心知肚明:「是不敢上來吧,估計在挖空心思、編排理由呢。」

  山鬼的戒律很嚴,這種遇到危機拋下大佬自己四散逃命的事兒,屬於嚴重失職。

  今天這事,不能這麼輕易就放過去。

  江煉走到洞口,看漫天雨線:「這雨太大了,估計下不久。」

  孟千姿聞言抬頭,看江煉被雨簾映襯著的背影,忽然怔愣。

  如果這一趟,不是烏龍,而是真的走山呢?江煉會不會真的就被活埋了?

  他跑的時候,可以不拉上她的,他向來就跑得很快。

  泥流迫到近前的時候,他也可以不管她的,她的那些下屬,上到路三明,下到貔貅,還有一個發過誓要「生隨爾身,死伴爾側」的三重蓮瓣,當然,這個蓮瓣本來就是個半吊子當不得真的……

  他們不是都沒管她、一哄而散了嗎。

  反而是江煉這個「外人」,跟她沒什麼關係的,一直陪在她身邊。

  孟千姿嘴唇囁嚅了一下,想說些什麼,想問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又覺得這問題尷尬,會讓江煉不知道該怎麼答。

  正神思恍惚間,聽到江煉輕笑一聲,她還以為是笑她,趕緊抬頭看。

  然而不是,江煉是看著山下的,說:「來了,一溜大黑傘,估計是請罪來了。」

  那一溜大黑傘下,確實是以路三明和貔貅為首的、惴惴不安的一行人。

  神棍不在其中,他的應急反應一般:路三明他們跟著跑時,他沒往下跑;江煉吼著「往邊上跑」時,他又跑得不夠快;及至被泥流給帶倒,又沒有江煉那種自發的、滾倒時對身體的自我保護意識,於是如軲轆般骨碌碌往山下滾,受罪不少,掛彩亦不少,後來被找上來的路三明他們當傷患給抬下去了。

  所以整樁「事故」,見血掛彩的就兩個人,一為大佬,一為大佬的三重蓮瓣,其他各色人等,除了跑得氣喘吁吁及濕身外,毫髮無損。

  一行人到洞外,卻都你推我搡的不敢進,一個個舉著傘,宛如待長的蘑菇,江煉向路三明說了孟千姿受傷的事,聽說是要藥品,有個山戶飛也似地下山去取——路三明滿懷羡慕看他的背影,只恨自己位次太高,不能借拿藥的機會避此尷尬。

  雨勢漸收,蘑菇們卻還在洞外簇動,孟千姿冷著臉,說了句:「是要站到雨停麼?」

  江煉樂得看這熱鬧,於是盤腿在一邊坐下:他挺喜歡看孟千姿凶人,不管是審閻羅,還是跟路三明他們算帳。

  大佬既發了話,實在不好再拖延了,路三明硬著頭皮帶著貔貅進來。兩人在路上已經有過商量:各說一半,一個自責,一個檢討。

  貔貅先開口,那麼大的個子,垂首溜肩,仿佛矮人半截:「孟小姐,這事,主要賴我,是我沉不住氣,先吼了句『走山了,趕緊跑』,也是我第一個跑的,大傢伙都是被我連累的——我當時也不知怎麼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又想到家裡老婆孩子,一下子什麼都忘了,我這是……太不應該了,我認罰,怎麼罰我都認。」

  路三明清了清嗓子,和貔貅無縫銜接:「主要還是我的責任,我身為廣西這頭的負責人,很多事情沒落實到位,遇到緊急情況,應該以孟小姐為先的,但是我們覺悟不夠……」

  這說的都是什麼冠冕堂皇文章啊,江煉險些笑出聲來。

  孟千姿問兩人:「說完了?」

  多說多錯,兩人互看一眼,先後點頭。

  孟千姿冷笑兩聲,突然發了怒:「說的什麼屁話,沒一句說到點子上。」

  怎麼會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呢,路三明額頭發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孟千姿說:「山鬼戒律,很多條類放到今天已經不適用,我也不是很在乎。誰的命都寶貴,沒義務為別人犧牲,記掛著老婆孩子沒錯,第一時間逃命,也是人之常情。」

  江煉唇角不覺揚起微笑。

  「但你們身為山戶,近山親山,對一切山變山況都應該瞭解:是不是真的走山、走山時應該怎麼辦,不該有個常識嗎?今天幸好只是泥流,沒有造成什麼損傷,如果真的滑坡了,就你們那逃法,逃得出去嗎?再記掛你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看不到你了!」

  貔貅口唇發幹,只是不住點頭。

  「還有你,」孟千姿看路三明,「你自己都說了,你是廣西這頭的負責人,相當於南嶺的歸山築都是你管,位次這麼高,不是讓你享清福的。你帶人辦事,總得對人負責吧,事危生變,你應該第一時間穩住陣腳、給出對策,而不是聽風就是雨,跟著別人一起跑——他跑你就跑,你的主見在哪兒?」

  當此刻,雨勢更小了,孟千姿的聲音清楚傳了出去,洞內外靜寂一片,連咳嗽都沒人咳一聲,倒是有啪嗒的腳步聲傳來,是那個下山取藥的山戶又氣喘吁吁地上來了。

  江煉走到洞口接過急救包,無意中看向山下,不覺咋舌:這場雨還真是又大又急,遠近山根處都已經汪水了,明晃晃的一片,宛如湖泊,這鳳凰右眼,倒像是從湖泊裡拔起來的。

  不過廣西就是這樣,在某些地方,甚至有「噸湖」現象。

  一場急雨暴雨之後,地下河道意外阻塞,雨水滲透不下去,索性在低窪的山谷間聚集成湖,湖裡還能養魚泛舟呢——最有名的就是來賓市忻城縣的十年噸湖:一場豪雨,造就了一個山間湖泊,一直堅挺了數十年,十年後的某一天晚上,附近村民聽到噸湖方向傳來隆隆的震動和奇怪的水聲,第二天起來一看,湖面下降了一米多,湖中還有不少巨大的漩渦,幾天之後,整個湖都消失了,有關專家考察後推測,是長久堵塞的地下河道又突然暢通、把整個湖給「吞」下去了。

  不過這樣的噸湖少之又少,而且鳳凰右眼一帶,沒聽說有什麼噸湖,江煉估計,這短時間內汪聚起的水,很快就下去了。

  孟千姿一通發洩完,心頭紓解不少,見江煉拿著急救包進來,也知道是要包紮,於是趕路三明他們:「行了,話我就說到這兒,剩下的,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

  路三明在那兒聽訓,洞內外都有手底下的人,直如公開處刑,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如今聽說讓下去自我反省,如逢大赦,趕緊應聲出來,然而見到洞外的山戶,又覺面上無光,急急就往山下去,剩下的那些山戶面面相覷,跟也不是,留也不是,於是稀稀拉拉,有跟著往下走的,也有走了一程又停下、防這頭還有吩咐的。

  江煉給孟千姿包紮傷口,笑著說她:「真凶。」

  孟千姿餘怒未消:「本來嘛,這還是山戶呢,遇到個山變就慌成這樣——覺悟到不到位我是不知道,但業務能力一定是不過關的……」

  說到這兒,不覺歎氣:「我六媽管著這頭,她不上心,下頭自然也就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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