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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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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俏沒回答,仍在說自己的:「……也要尊重你演的這個人,一入虎度門,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剛死了父母妻兒,哪怕剛下臺就要被槍斃,只要你跨過這道門,上了這個台,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帶上臺,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帶上臺,眼裡心裡只能有這場戲。」 她和她最愛的男人就是因戲結緣,臺上台下,繾綣迤邐,後來情變,兩人在後臺反目,他扇了她耳光,她抓破了他的脖子,指甲裡都是他的血肉。 但穿了戲服,還是要上戲,她揣了把刀上臺,心說,不如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捅死了他,再抹脖子自殺,在這戲臺上唱一曲自己的挽歌大戲。 可過虎度門時,全身一震,頭頂如有棒喝:上了這個台,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 那場戲是粵劇名曲《帝女花》。 多麼諷刺,兩個片刻前還你欲啖我肉我欲吸你血的男女,上了戲,深情款款,多年後想起來,她覺得那男人是渣,但不得不承認,確實也是個敬業的好演員。 演到戲裡的兩人雙雙飲砒霜自盡。 她唱:「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癡凰。」 演到在連理樹下交拜自盡,他眼中含淚,與她合唱:「夫妻死去與樹也同模樣。」 台下啜泣聲四起,漸漸連成一片,她看指甲縫裡那已經乾涸的血紅,想到僵麻的臉上那被脂粉蓋住的傷,覺得荒唐而又好笑。 下了戲後,她開始分不清人間和戲臺,遊戲人間,浪蕩戲臺,萬事不理,把曾經的那個小戲院幾乎原樣複製在這兒,雇了一群同樣唱粵戲的,日復一日,陪她重溫這舊夢。 她生在夢裡,活在戲中,戲夢都是虛無,夢醒即止,戲了便散,地久天長是真的,但那是天地的事,人嘛,也就圖個一晌貪歡。 論理,孟千姿應該由七個媽輪流帶的,但她只帶了一輪,就再也沒帶過了,據說高荊鴻放話說:「老六越來越不像話了,別讓她把我們姿寶兒帶得跟她一樣寡廉鮮恥的。」 不帶就不帶吧,但她喜歡千姿,逢年過節,仍會到山桂齋去探看,直到五六年前,為了件事,和幾位姐妹翻臉失和,再也沒來往過了,連帶著跟廣西這頭的歸山築都疏遠了——廣西這兒,也跟個不受寵的兒子似的,就此淡出了山桂齋的視線。 她向江煉介紹自己:「我姓曲,叫曲俏。」 又站起身:「你不趕時間的話,我去上個妝,給你唱段戲。」 不等江煉回答,她轉身走向後臺,及至坐到梳粧檯前時,還在想著江煉的話。 ——那人心裡,大概有個走不出去的舊夢; ——事過境遷,她卻不願意撒手,或者說是不放過自己。 …… 她對著鏡子上妝,上著上著,持筆的手就顫抖起來,她還以為,自己早就釋然、也看開了。 但話,從陌生人和旁觀者口中說出,最直擊內心。 原來,這麼多年,只不過是自己不放過自己嗎?也對,最傷心只是那兩三個月,她卻用了二三十年來日日祭奠。 這當日的戲臺,這當日的戲碼,這總是沒什麼觀眾的戲場,日日再現,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 江煉坐著看完了《帝女花之香夭》。 這一段講的是,明末國破,長平公主與駙馬周世顯於成親之夜,雙雙自殺。 洞房花燭,鳳冠霞帔,演的卻是悲情故事,江煉聽懂的唱段寥寥無幾,只是看臺上死別的兩人,覺得分外惆悵,謝幕的時候,他站起身,一直鼓掌,這單薄的掌聲,在戲廳裡不斷回蕩。 演員下了虎度門,戲廳裡的光大亮,江煉看到,有一兩個沒來得及卸妝的演員抱了束花向他匆匆奔來。 他還以為是要給他頒堅持到底觀眾獎。 然後才知道不是,最前頭的那個武生把花塞給他,一臉拜託:「不好意思,曲小姐現在難得上臺,一般有她上的場,都會有人獻花的,但現在,觀眾都走光了……」 懂了,江煉沒看過粵劇,但看過影視劇:那些角兒回到後臺,總會收到花啊、行頭啊什麼的,講究一個排場。 江煉抱著花束進了後臺,曲俏剛剛摘下鳳冠,一張描摹得精緻的臉被大紅嫁衣映襯著,分外明豔。 她接過花,問江煉:「你有空嗎,一起吃個夜宵?」 江煉遲疑了一下,但曲俏接下來的話讓他推辭的話沒能出得了口。 她說:「今天過生日,本來還以為就這麼冷清清過去了,沒想到臨到最後,還能遇到一個聊得上話的人。」 曲俏住的是幢小洋樓。 當年,廣西出了個桂系軍閥白崇禧,白公館已成受保護單位、不好買賣,這洋樓,據說是他的一個高級副官的,解放後幾經轉手,被曲俏買下了——她本來就是戲夢人生、不喜歡生活在當下的,買下後整舊如舊,住著民國的房,唱著明清的戲,傷著二十多年前的情,日日在不同的時空裡穿行。 現下,小洋樓上下都沒亮燈,顯是主人未歸。 樓前的路道不遠處,停了輛大SUV,車後座上,孟千姿打開禮盒蓋,最後一次檢視送給曲俏的冠飾。 毫不誇張,一開蓋珠光寶氣,真個絲纏線繞綴琳琅,冠頭捧起來,後頭還綴了瑩白色的珍珠簾子。 車內施展不開,她彎下腰拿頭去湊那寶冠,歎著氣說:「這麼漂亮,我都想去唱戲了。」 副駕上的辛辭回頭看她:「有那麼誇張嗎?」 駕駛座上坐的是孟勁松,他瞥了辛辭一眼:「你以為,送六姑婆,能用仿貨?光寶冠後頭的珠鏈,用了四千多顆小珍珠。」 辛辭咽下一口口水,頓了頓又問:「幹嘛不讓人家歸山築接待啊?搞得還要租車,委屈老孟當司機。」 孟勁松回了句:「我不委屈,你發牢騷發你的,別拖我下水。」 孟千姿沒好氣:「驚動了歸山築,又是大動靜,又得請這邊的各路朋友吃飯,煩不煩?再說了,不是給六媽驚喜嗎,知道的人多了,還驚喜得起來嗎?」 辛辭冒出一句:「萬一人家六姑婆今晚,嗯,夜不歸宿呢?」 孟千姿瞪他:「別胡說八道。」 辛辭委屈:「不是沒可能啊,過生日嘛……這位六姑婆這麼吃得開,聽說追她的人大把,連二十多歲的……」 孟千姿冷了臉:「越說越沒邊了是嗎?」 辛辭嘀咕:「事實嘛,又不是造謠她。」 孟千姿懟他:「連二十多歲的,你聽聽你這個用詞——就准男人找個年輕漂亮的,不准女人找個年輕帥氣的?我六媽這麼漂亮,保養也好,還有錢,配不上誰了?」 辛辭悻悻說了句:「沒說配不上,但別換那麼頻唄……」 孟千姿一腳踹在他座椅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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