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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那場景,如果要找類比的話,神棍想了一下,覺得像巨大而空洞的帶蓋鐵桶裡,懸了兩根細細的蛛絲,而蛛絲上,有只螢火蟲在慢慢地爬。

  之前那1/3的路程,下得太過迅猛,這給了他錯覺,以為剩下這七百來米,也能很快搞定,結果大跌眼鏡:原來正常繩降時,速度是這麼慢的;江煉身上的傷剛包紮好,用力過度會導致傷口再次繃破,所以孟千姿很注意減速控速;再加上過「節點」時,也耗費了不少時間……

  三人甚至還掛在繩上吃了頓飯。

  一人一根能量棒,吃得嘎吱嘎吱響,頭燈的光裡,神棍能看到食物的微小殘屑慢慢飄飛下去,水也喝得很節省,孟千姿把水倒在瓶蓋裡,一人只分了一瓶蓋。

  吃完之後,她把背包的側邊袋打開,讓他們把能量棒的包裝紙塞進去,神棍積極塞了,江煉卻沒有。

  神棍以為他扔了:「小煉煉,你這就不對了,咱們山鬼得講究環保,塑膠皮就這麼扔下去了,多影響環境啊。」

  孟千姿聽到他說「咱們山鬼」,差點笑出來。

  江煉只好把裝進兜裡的那半截給他看:「沒吃完呢。」

  神棍奇道:「就這麼一根,你都吃不完?」

  這倒不是,江煉笑笑:「省著點吃吧。」

  孟千姿沒說什麼,只是忽然覺得,江煉真是個沒什麼安全感的人。

  他一定是那種,家裡頭有糧,還要囤多一個月;處境未明時,給他一角餅,他都不吃完,會留半形,怕下頓沒得吃。

  餓過的人,一般都這樣,哪怕從此不再挨餓了,那些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小細節,還是會不經意地保留下來。

  山鬼最喜歡以山喻人,小時候,高荊鴻給她講人生道理,指著面前的峰頭給她看:「姿寶兒,你看,這峰呢,有上億年了。」

  她那時候只五六歲,對「上億年」沒慨念,只知道是很老。

  高荊鴻又說:「它起初呢,也不長這樣,後來又是風吹又是水淋的,漸漸改變模樣,就成這樣了。」

  大嬢嬢當時大概是想說「風蝕」和「水蝕」,怕她聽不懂,所以換了更淺顯些的詞。

  她想向人展示自己的聰明和機靈:「不會啊,我也常被風吹,天天洗澡被水淋,也沒變樣啊。」

  高荊鴻低下頭笑:「會變樣的,慢慢就變樣了。姿寶兒,你長大了就明白了,你人生裡發生的每件事兒,都是掠過你的風、淋過你的水,你會因為它們,一點點變樣的。」

  又喃喃自語:「就像我段嬢嬢,如果不是那個英國男人死了,她的人生絕不會是這樣的。那是她命裡的一陣狂風、一場洪水,把她本該有的人生,完全吹垮、沖塌,變了樣子。」

  當時的孟千姿還聽不懂這話,但慢慢地,就懂了。

  那些掠過來的風、淋下來的水,會在你的生命裡以合適的姿態永遠停駐,完美融為一體:化成你多年後的一聲嘆息、你行事時決絕的姿態、你看人時永遠的不自信,又或者只是半根沒吃完的、揣進兜裡的能量棒。

  ……

  人在持續的黑暗裡,會失去時間概念,終於下到崖底時,神棍還以為崖上仍是白天,但孟千姿的運動腕表顯示,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所以,已經連續高強度運動了這麼久嗎?

  神棍本來沒覺得太累的,一聽都這個點了,頓覺雙腿發軟、兩條手臂再抬不起來了。

  但孟千姿的一句話又讓他來了勁:「這裡到懸膽的美人頭,大概得走四個小時,中途有棵很大的老榕樹,我段太婆當年,就是在那棵樹上休息的。我們也可以在那休整,小睡兩個小時——養足了精神,才好辦事。」

  居然是段小姐歇過腳的地方,神棍覺得,無論如何要去瞻仰一下。

  崖下橫七豎八,亂陳著從上頭跌落下來的、被燒斷的繩子,有兩根掉在高樹上,在半空中斜拖著拉開直線,乍看上去,跟架歪了的電線似的。

  江煉從地上撿了一根,別看是燒斷的,一根的重量依然有好幾十斤,他朝孟千姿借了匕首,截出幾根百米長的,繞成了繩圈,和神棍兩個分背了,問他時,只說沒准能用得到。

  三人又開始了跋涉。

  正如段文希日記裡記述的那樣,崖底掉落的那些樹枝樹葉,腐爛之後一層堆疊一層,長期積累,足有一人多厚:有些地方還能勉強踏足,有些簡直就是爛沼泥坑,一腳下去直接沒頂。

  孟千姿在前頭帶路,她儘量往樹枝樹幹上走,因為那些腐爛枝葉幾乎堆積到矮樹的樹冠下,使得偌大樹冠,像是直接從地裡開出來的,走起來反而方便。

  實在無樹可以借道,才撿根樹棍,又戳又插地探路。

  難怪得走四個小時,路況太差了。

  神棍走得磕磕絆絆,又惦記著沒准還能把盛澤惠的照片找回來,一路東張西望,難免落在了後頭,江煉怕他一個人越落越遠影響整體進度,於是適當放慢速度,儘量跟他同步、把他的速度給帶起來,時不時的,還會拉他一把。

  崖底真像另一個世界。

  一般來說,植物有趨光性,所謂的「向陽而生」,但崖底沒有陽光,所以枝莖也就肆無忌憚、隨心所欲,向著各個方向生長,不知道是不是地底下的養分足夠,居然還支撐著它們長到軀體龐大,就是大多沒個樹的正常樣子,黑暗中,那些扭曲樹影,看上去格外恐怖:有像一張巨大的獰笑側臉的,有像凶獸蹲伏在高處、正要往下撲殺的。

  不過一路上,是沒見到什麼大的凶獸,大概是早遠遠避開了去了,頭燈的光過處,會掃到一些小的蟲豸,比如長腿的幽靈蜘蛛,連蹦帶竄的灶馬蟋等等,但它們對光都極敏感,剛一掃到,要麼驚呆了不動,要麼沒命樣奔逃。

  神棍先還一驚一乍,老往江煉身邊擠,後來走著走著,也就習慣了,還跟江煉竊竊私語:「你看,孟小姐真像一盞燈啊。」

  江煉覺得,這話可真夠矯情的:孟千姿這路帶得固然靠譜,但你把她比作「指路明燈」,是不是太過了點?

  不過,他很快知道是自己理解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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