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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江煉搖頭:「是你夢裡的感覺,延伸到了現實中。但即便是在夢裡,感覺也不會無緣無故產生,總得依託於一定的情境,你當時,一定是看到了什麼,只不過醒來之後就忘了,只把這感覺記住了。」

  說得很有道理,神棍皺起了眉。

  這些日子,他頻繁做夢,夢裡,自己輾轉於不同的地方尋找箱子,或是西北的大沙漠,或是秦嶺山間的鳳子嶺,又或是曾英勇持刀剁死蠱蟲的山洞……

  大概那些場景都曾是他親身所曆、勾連著他早年間的故事,使得他的注意力只盯在了那些場景上,自己都沒仔細想過:為什麼他會覺得,那只箱子是被人偷走的呢?

  而聽過他講起這事的人:朋友們早習慣了他的神一出鬼一出,聽他說話如風過耳;陌生人又覺得他是腦子少根筋,當他不正常,瘋言瘋語,一笑置之。

  從來沒有人真的去反復琢磨他的話,然後提出疑問——

  為什麼你會覺得,那個箱子是被人偷走的呢?

  總得有個由頭吧。

  他睜著眼,半張著嘴,眼神漸漸渙散,偶爾眉頭會抽動,似是要努力回想什麼。

  他真的是自冼瓊花口中聽到「山膽」這兩個字之後,才開始做關於尋找箱子的夢的,第一晚的夢,應該至關重要。

  那一晚,他幹什麼了?

  ——白天,他盯梢了冼瓊花,但很快被發覺,還被粗暴扭胳膊踹腿,吃了點皮肉苦頭;

  ——冼瓊花在他的文化衫上寫字,跟他說「我們姿姐兒,是個厲害的」;

  ——他高高興興把那件文化衫折好了放在床頭,被子拉至胸口,又撳滅了燈……

  然後好像,很快就做夢了……

  江煉沒有說話,他知道人在極專注地回憶某事時,需要相對安靜和封閉的環境,他甚至還動作極輕緩地放下了門簾。

  多層布隔音也是好的。

  神棍嘴唇囁嚅著,眼神依然飄忽,仿佛眸底投入的影像,並不是江煉。

  他低聲喃喃:「很大的火堆,火焰很高很高,其實不是一個箱子,很多,堆在一起,看不清,只能看到箱子的輪廓,都是這麼長,這麼寬,很多。」

  江煉心跳得厲害,他屏住呼吸:沒錯,況家逃難時,帶了很多箱子,用他幹爺的話說,三四十個不止。

  「還有人影,也看不清,就知道有人,也挺多的……有站在火堆邊的,也有站在箱子堆邊的。」

  是那群土匪嗎?江煉心中一凜:他們搶走了財物之後,把沒用的箱子都給燒了?那……那張藥方呢?土匪會不會覺得沒有價值,一併丟棄燒毀了?

  他想追問,又強自忍住,神棍現在這近乎夢遊的狀態,是不好去干擾的。

  神棍驀地瞪大眼睛:「哇,好大的鳥!不是不是,是火光投了一隻鳥的影子在山壁上,好大啊,幾丈高,還在動。」

  江煉耐住性子:光的照射確實可能成倍放大物體的影子,這也是投影儀的成像原理,可能在土匪燒毀況家箱籠的現場,混進了一隻鳥吧。

  然而神棍跟這只鳥耗上了。

  「又不像鳥,腦袋有點像雞,不不不,腦袋上好像還長了東西,有點像翎,像解放,也不……比我們解放漂亮多了。」

  江煉如墮五里霧中。

  我們解放……不是在1949年嗎?為什麼一隻鳥腦袋上長的東西,會比中國解放還漂亮?這根本不是可拿來類比的啊。

  §第四卷 山膽 第四章

  神棍終於不再糾結那只美過國家解放的鳥了,他迷迷瞪瞪地抬頭看天,仿佛能透過帳篷頂看到什麼似的:「起霧了,好大的霧啊。」

  也沒錯,這湘西山裡,經常會起霧:山林澤地,水汽太充沛了,難免的。

  但是神棍接下來的喃喃又讓江煉覺得莫名:「一團一團的,像翻滾的灰浪似的,把半邊天都給遮住了……」

  說到這兒,他身子打了個激靈,渙散的眼神終於回收,眸子裡重又有了光:「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終於想起來,為什麼他會覺得,這口箱子是被人偷走的了。

  因為當濃霧漫天之際,那些個原在火堆邊或者箱子堆邊的人,都有些騷動,他們大聲呵斥著,有往這邊跑的、有爬上箱堆高處想看個究竟的。

  然後,從濃霧中探出一雙手,只有手,且顯然是人的手,瘦骨嶙峋,猛然扒住最週邊一口箱子的邊沿,嘩啦一聲,就把那口箱子拖入了濃霧之中。

  這麼鬼祟,不是偷是什麼呢?

  江煉覺得神棍的描述有些誇大和失真,湘西是多霧,不過說到「一團一團,像翻滾的灰浪似的」,未免有點太妄誕了,轉念一想,夢境嘛,是會有著超出現實的扭曲和怪誕的。

  一群人VS.一群土匪。

  一堆箱子VS.況家逃難時攜帶的一堆箱子。

  差不多能對得上,十有八九,兩人要找的是同一只箱子了,更確切地說,兩人要找的東西,都出自於況家那堆箱籠。

  神棍咽了口唾沫,繼續給江煉描述夢裡的場景:「然後,就追。耳邊全是追跑時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那種感覺很奇怪,我的視角也很奇怪,夢裡,我並不是個旁觀者,好像也在追跑的人裡,拼命地追,但是……」

  說到這兒,神棍有點茫然。

  追著追著,霧就散了,散得乾乾淨淨,露出被映照得如同白地似的荒野,抬頭看,月亮很大、很白、很亮,很慈悲,也很溫柔,巨大的山影佇立在天際,沉寂而又厚重。

  這就是那個夢的全部,其實相較之前,也沒多出太多有用的資訊:關於箱子,依然沒看到式樣,只知道大致的長寬,以及其實聚攏成堆、不止一隻;有很多人,但只看到人影,穿著如何乃至性別如何,全無概念;有一隻巨大而扭曲的鳥影,但那是火光的映射效果,真身如何,無從得知,也許是竹篾條編紮出來的呢;還看到了一隻從濃霧中探出的、扒走箱子的手,但這也只更進一步佐證了,那只箱子是被人偷走的罷了。

  江煉沒漏過最關鍵的那個詞:「荒野?」

  神棍說:「嗯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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