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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江煉覺得,即便蒼頡聰明,蒼頡之前的人,也不至於都埋頭結疙瘩這麼蠢吧?但大家都笑,他也就跟著笑:他被況同勝送進小學時,已屬於超齡,不想表現得和別人不一樣。

  孟千姿說:「關於蒼頡造字,有一首歌謠,叫『蒼頡造字一擔黍,傳於孔子九鬥六,還有四升不外傳,留給道士畫符咒』。這歌謠的意思是說,蒼頡造的字很多,足足有一擔黍米的量那麼多,大聖人孔子學到手的,也只有九鬥六,剩下的四升就是符咒,普通人根本看不懂,只有特殊的人經過研習才能認得。」

  江煉點頭:「聽說有個跟這相關的成語,叫『才高八斗』,後世的人,哪怕只識八鬥字,比孔子還要少一鬥六,都已經能稱得上是才子了,總之就是,越認越少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符咒也一樣,有些古早的符咒,太過複雜,傳著傳著就斷了,你拿給現在的人認,根本認不出。」

  江煉想起伏獸金鈴吊片上,凹刻著的那些詭異痕紋:「你的也是……」

  孟千姿沒正面回答,只豎起手指立于唇邊:「這是什麼意思?」

  江煉失笑:「讓我閉嘴、別說話。」

  孟千姿又伸直手臂,手心外擋:「這個呢?」

  三歲小孩都懂吧,但江煉知道她必有深意,也就認真作答:「讓人別靠近、離遠點。」

  孟千姿收回手,繼續剛才的話題:「紅燈停,綠燈行;招手是讓你過來,手指豎在唇邊是小聲點;開會時,主持人要求大家『起立』、『鼓掌』,大家就站起來拍手;高速岔道上兩個指向,一個去北京,一個往上海,於是北京的車從這北上,而上海的車在這南下——說白了,符咒一點也不複雜,符是圖像符號,咒是聲音,都用來指引某種行為的發生,我剛剛舉的例子,也可以稱之為符咒,人類社會中通行的、人人看得懂的符咒。」

  江煉似乎摸到些頭緒了,喉嚨處有些發幹。

  孟千姿輕輕籲了口氣:「有一種認知,蒼頡留下的那四升符咒,並不是給人看的,這世上除了人,還有飛禽走獸、河流山川、甚至不可解釋的力量,但彼此之間是有壁的,要打通這個壁壘,需要借助某種工具來『通關』。舉個簡單的例子,你住過老噶家,對巫儺面具應該不陌生:湘西的民俗裡,巫儺法師又叫巴岱,他們戴上巫儺面具,使用巴岱手訣,才能和神鬼溝通,面具和手訣,就可以視作打破人鬼間壁壘的工具。」

  江煉聽明白了:「符咒也是打通這種壁壘的工具?」

  孟千姿點頭:「一般人很難理解這種符咒是怎麼傳出去、又怎麼被接收到的,這麼說吧,你可以把它理解為一種『波』,你看不見、摸不著,但它確確實實在發生著作用,蝴蝶效應裡,蝴蝶翅膀的震動,不是都能在萬里之外引起風暴嗎?世界是個巨大的動力系統,一個手勢、一種符咒,完全可以借助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傳播出去,導向到接收者。」

  說到這兒,她突然冒出一句:「我說了那麼多,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有文化?」

  江煉沒提防她有這麼一問,一時間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麼答。

  孟千姿咯咯笑起來:「當然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段太婆,她是民國時留洋的女學生,二三十年代,大多數人還在說鬼論神的時候,她言必稱科學,解釋起這些事來一套一套的。」

  說到這兒,心下有些惆悵:太婆段文希,死在去昆侖山尋找龍骨的路上。

  她低頭去看腳踝上的金鈴:「我們是山鬼,和飛禽走獸、山川林澤打交道,這伏獸金鈴有九個鈴片,每個鈴片上都鐫刻著一種複雜的符紋,一共九個,是山鬼獨有的,其中一個就是『動山獸』——我有時候想,可能那四升符咒裡,山鬼就分到了這九個吧。」

  江煉喃喃:「怪不得你們這麼緊張金鈴,落到別有用心的人手上,可就糟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你這就想錯了。」

  「不管是白水瀟,還是你,拿了這條金鈴,一點用都沒有。說白了,這金鈴是工具,需要密碼開啟,但你們都沒有密碼,而我……」

  她指向自己,嫣然一笑:「既是工具,又是密碼。」

  這世上,只有坐山鬼王座的,才能用得了這條伏獸金鈴,其他人都不可以,七位姑婆不可以,段太婆也不可以。

  金鈴丟了,當然是大事,因為這金鈴不是她的,還得繼續往下傳——但對她個人來說,不算致命打擊,也不至於丟了金鈴就束手無策。

  因為她天生就是符,人符的符。

  她自小熟習九種符舞,在身上開十二道橫豎正反弧血筆,于黑暗的山林中起符舞,她就是一道活的、舞動著的符紋。

  血身人符。

  先前一直想不通的疑團終於可以解了,江煉笑起來:「難怪這一路上,不管情勢多兇險,你一直都不怎麼緊張,原來是有大招。」

  是比他那「硬跑」的大招要實在多了,有點禿尾巴雞站在鳳凰邊上的感覺。

  孟千姿搖頭:「山鬼是有戒律的,除非特別兇險,否則不能隨便亂用,借用這種不可捉摸的力量,是虔誠相請,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人得有敬畏之心。」

  再說了,金鈴不在,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想往自己身上下刀,尤其是「動山獸」,百獸應召,洶洶出巢,是要傷大元氣的。

  再多的,也就不好往下說了,江煉畢竟不是山鬼的人,孟千姿岔開話題:「那你是天亮再走?」

  江煉答非所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奇怪,之前那麼著急回去的人,現在倒磨唧起來,孟千姿看了他一眼,心念一動:「你是擔心蜃珠吧?」

  她眉目間多了些自矜的神氣:「放心吧,說話算話這種事,我還是懂的,你和況美盈他們匯合之後,可以去雲夢峰等……總得等我這頭的事結了、回去再說。」

  江煉說:「也不是……」

  他抬手指了指不遠處那幾個山戶:「我聽說,孟勁松趕不及來接你,你的人倒了不少,白水瀟她們是被沖散了,但難說會不會再來,這女人你知道的。」

  這倒是,白水瀟這女人,哪怕只剩指甲,都能再來抓撓。

  「我呢,還好,傷得不重,還能賣力氣,要麼,我送你一程吧,等你跟孟勁松匯合了再說。」

  這說辭合情合理,孟千姿的目光掠過那幾個山戶,個個歪的歪倒的倒,匡小六和另外一個是重傷,抬著走的話徒耗人力,她預計留下一個照顧這倆,只帶輕傷的上路,人手上確實已經打了折扣,江煉肯幫忙的話,會輕省不少。

  她看向江煉:「那我不付錢的啊。」

  江煉說她:「家大業大,還這麼精打細算,是挺會當家的……」

  他看出孟千姿有點累了,於是結束這談話,起身欲走:「不要錢,怎麼說,剛也是被你的小老虎救了一命……」

  孟千姿笑起來,她闔上眼睛,預備小睡一會,哪知剛往後一倚,後腦勺硌了一下,「哎呦」一聲叫了出來。

  睜眼時,江煉已經在她身邊蹲下了,說她:「挪個身,我看看。」

  孟千姿挪了個身位,江煉看得清楚,又拿手摸了摸:「是個樹瘤子,有刀嗎?」

  也不待她回答,一眼看到近旁擱著一把,於是拿起來去削那樹瘤,削完了也不停手,上頭削剜,下頭鏟剔,孟千姿說了句:「廢那事……換個位置不就得了。」

  江煉手上不停,看著挫動的刀身笑了笑:「樹面是弧形的,後腦勺是圓的,後背又是略弓的,你換再多的位置也不可能合適……人也是奇怪,寧願動腳不願動手,這世上,哪有光靠腳能找到的安樂窩,還不是得動手。」

  孟千姿心念微動,看了江煉一眼:他這話,像是在說他自己,從沒找到什麼安樂窩,要在坑窪的際遇裡又鏟又削,給自己築巢,譬如……當了賊就去練跑。

  她說:「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江煉細心看削剜處,手上不停:「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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