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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江煉大笑,覺得這一記真是痛快,他轉頭向著孟千姿消失的方向大叫:「孟千姿,我要是死了,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話音剛落,肩上就吃了一刀,他忍痛轉頭,用盡最後的氣力,一拳打在那人下頜上,那人晃了晃身,倒栽過去,哪知身後又露出個紅衣吊帶女人,她滿臉血污,已然看不清面目,只知道必是在猙獰大笑,因為那露出的一口分外顯眼的白牙間,都沾滿了臉上流落的血。

  耳畔呵斥追趕聲不絕,夾雜著山戶的慘呼,江煉苦笑,心頭那口氣忽然鬆懈下來:這前仆後繼,一撥接一撥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手指輕蜷間,忽然摸到地上有一串鏈子,江煉沒力氣再去查看,下意識攥入手心:是孟千姿的鏈子嗎?也許是,剛才白水瀟的髮髻散開,可能就是那會兒滑落的……

  就在這個時候,蒼莽林間,浩瀚夜空,突然響起了一陣難以名狀的雄渾嘯聲。

  這聲音宛如氣浪,推滾播揚,聽來低沉,卻又似乎有著侵人肺腑的力度,聲響過後,山林裡突然極靜,木葉如定,仿佛連風也消止殆盡。

  那些個狀若瘋魔的寨民有片刻僵硬,這嘯聲似乎能喚起人心底深處、自遠古以來就存在著的,對山林、黑夜以及凶獸的原始恐怖。

  不遠處,白水瀟披散著頭髮,仰著頭看向遠處暗黑如墨的密林,臉色煞白如紙,嘴唇不受控地微微顫著。

  然後,自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漸漸滲出聲響。

  開始,像是有風,讓人想起《楚辭·九歌》裡的那句「風颯颯兮木蕭蕭」,緊接著,窸窣聲鋪天蓋地,像是有千道萬道,匯成山鳴谷應之勢,都循著這一處而來,遠處的樹頂不住搖動,一波推湧一波,如同半空中浮動著不絕的海浪。

  江煉看得怔住,身側的那個女人握緊鐮刀,忘記了要攻擊他,牙關止不住地格格輕顫,裸露在外的肩背和胳膊上,汗毛一根根立起。

  白水瀟嘶聲呢喃了句:「走。」

  第一次說,竟沒發出聲音來,她近乎荒誕地想起了況美盈,原來人在極度恐怖的情況下,連聲帶都會脫力,真的會失聲的。

  白水瀟咽了口唾沫,這一次,聲音像擠飆出來,尖細到變了音:「快走!」

  這一下,那些寨民才如夢初醒,拔腿就跑,在這潰敗的人潮中,趴爬著那幾個山戶,渾身是血的邱棟仰頭大吼:「山獸動了!趕緊結陣!」

  說話間,他也看到了江煉,想起這人剛剛似乎是幫著孟千姿的,猶豫了一回之後,沖著他大叫:「你也過來,趕緊的!」

  這種時候,照做就對了,江煉踉踉蹌蹌,三步並作兩步沖了過去,到跟前時,聽到撲簌撲簌、雨點般的落地聲,急轉頭去看,就見半空飄轉的落葉間,無數大小野猴,正自起伏不定的樹冠間竄落,而更多的,依然在高處猿蕩縱攀,如有人驅使,徑直往那群人逃竄的方向追攆。

  邱棟猛拽一把江煉,把他拉到幾人中央,迅速結陣。

  所謂的「陣」,只是一種姿勢:幾個人後背沖內,面朝外,俱都腳跟著地、腳尖翹起,身子往中央斜倚,後腦湊接在一處,架構成了一個圓錐形,雙手如鹿角般立於頭頂兩側,五指張開,口中似在念念有詞。

  江煉被圍在內裡,只能跪趴著身子,發覺頭頂有血落下,抬頭看時,是其中一個山戶傷得太重,雖有同伴的支撐勉力結陣,但立不住,身子不斷發抖,連帶著整個陣法都有些岌岌可危,江煉伸手出去抵住他的後腰,如斜出的支架般撐住他,又透過幾個人腿間的縫隙往外看。

  此時人潮散去,馬燈、打著的手電筒還有火把,橫七豎八散落了一地,淩亂的光道子貼著地面延展,躍動著的火苗不完全燃燒,勢頭漸弱,發出蓽撥的輕響——眾所周知,光源設在高處,才能最大限度地照亮一片空間,現在所有的光亮都低矮,反讓略高些的地方陷入一片黯淡模糊。

  但那近乎不真切的晦暗裡,不斷有矯健迅捷的黑影掠過。

  有一群十多隻的,體型乾瘦如狗,氣勢兇悍非常,江煉懷疑那就是苗狼,亦即馬彪子;有身形巨大的,足有五六百斤不止,一股黑風樣從旁卷過,斜出的獠牙如倒插的利刃,身側還跟了幾隻略小些的,應該是湘西傳言中嘴巴賽過鐵犁的野豬;有一連好幾隻似貓卻大過貓、身側有雲狀的土黑斑紋的,十有八九是野生雲豹;還有噝噝有聲,身上片鱗披覆凜冽寒光,嗖得一聲就竄遊不見了的,多半是幹爺談起時都會色變的蟒……

  與這麼多隻聞其名的凶獸近在咫尺,卻無鐵欄獸籠相隔,巨大的壓迫和危險氣息侵擾周身,江煉止不住有些神分志奪,他咽了口唾沫,闔上眼睛定了會心神,漸漸聽清邱棟他們反復低聲誦念著的「咒語」。

  那不是咒語,是屈原寫的《楚辭·九歌》中的《山鬼篇》。

  是在向傳說中的祖宗奶奶求庇佑嗎?那個生活在幾千年前,神秘莫測的豔麗女精怪,真的會護佑他們嗎?

  江煉原本是不信這些的,但眼前所見,又不由得他不信。

  四周漸漸悄靜,躍動的火頭早已熄滅,連蓽撥的燒響都沒有了,邱棟他們低沉而又嘶啞的聲音混於一處,愈發清晰——

  「……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誦念就在這兒停在。

  江煉向外看去。

  他終於看見了孟千姿。

  孟千姿跟剛剛完全不一樣了,跟之前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她穿得很少,衣袖、衣服下擺還有褲管應該都是拿刀子割拽掉了,腰上纏了些木葉松蘿,大半的肌膚都裸露在外,被暗夜襯托,分外白皙。

  她有很好的身材,但絕非柔弱的那種美:肩頸挺拔,腰線流暢,纖細結實的手臂,修長而又有力度的雙腿,走動時,你能隱約看出勻稱緊致的肌肉,她是赤著腳在走,長髮披散,略顯淩亂,手臂和雙腿都掛了條條血痕,但這些並不使她狼狽,反添了些近乎野性的魅力和張力。

  她的身側,跟了只……

  江煉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老虎。

  他知道之前的嘯聲是怎麼來的了,虎嘯山林,又有俗語說「風從虎,雲從龍」,風是震動之氣,風虎相感,嘯聲起而四面風從,果不其然。

  江煉並非沒有見過虎,但這許多年來,老虎要麼被動物園化,要麼被動畫片化,以至於他幾乎忘了虎的本來面目了。

  這是一只有點年紀的虎,也是一隻大虎,體長接近三米,光那條末梢微微翹起、鋼刷一般的虎尾就有一米來長,華南虎種,很少能長到這麼龐大。

  它邁動步子時,肉墊肥厚,毫無聲息,軀體上的塊肉卻極有力道地起伏賁動,可以想見,皮毛覆蓋下藏著怎樣撼山動嶽的力道,聽人說,老虎的掌力有一噸之重,所以能輕而易舉撲死一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著光亮不足,昏黑的夜色中,那兩隻虎眼看上去,如同兩個泛著白光的大乒乓球,但耽耽虎目,仍叫人不敢與其對視,生恐魂為之奪、魄為之攝。

  這一人一虎過路時,江煉連呼吸都屏住了。

  不止是他,邱棟幾個也都僵挺著身子,硬把這一刻摒過,江煉注意到,孟千姿朝向他這一側的胳膊和大腿上,都有刀傷,那些掛下的血痕,也都是從這些傷口裡流出來的,但這一定不是打鬥時掛的彩:因為上三道為橫,下三道為反弧,排布得很整齊,間隔幾乎一致。

  孟千姿引著那頭虎,在不遠處立住,定格成江煉眸中一站一蹲踞兩個背影。

  更遠的地方,有獸吼聲傳來,偶爾,也會有一兩聲淒厲之極的人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煉看到,孟千姿垂下手,在那只虎頭上摸了一下。

  那只老虎聳起身子,掉頭走開,起初是很慢的虎步,過了會,一個竄縱,沒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直到這個時候,身周的這幾個人才真正鬆懈下來,江煉聽到邱棟的喃喃:「咱們湘西山裡,是真沒什麼老虎了。」

  邊上有人回他:「是啊,我聽我奶說,四九年解放軍剿匪滅虎,半年的時間,全區八縣滅了八十多隻,光我奶家寨子後頭的山凹裡就打死了四隻……現在,這麼深的山裡,孟小姐放了這麼大的咒,也才……只有這一隻,看著有點歲數了,身邊連個虎崽子都沒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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