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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于這些小節,孟勁松職責所在,樣樣都記得清楚:「去了雲南雲嶺一帶伴山,年初就去了。」

  「伴山」和「巡山」一樣,是山鬼高層的傳統,因山而生的人得時時親山,不能不接地氣脫離「群眾」:巡山是走馬觀花,類似到此一遊,伴山就是長住,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年。

  七位姑婆中除了大嬢嬢高荊鴻年紀大了,長住黃山別苑之外,其他幾位依著自己的喜好,各有首選的伴山,比如三媽倪秋惠鍾愛川渝一帶,尤喜峨眉山和青城山;四媽景茹司獨好秦嶺,以華山為首選;而七媽冼瓊花偏好雲南一帶的山系,如雲嶺山脈、無量山脈、哀牢山脈等。

  辛辭有過促狹的比喻,說是幾位姑婆各有各的山中愛豆,去伴山就是給愛豆打call,因公去別家的山頭轉悠,叫拜牆頭。

  孟千姿整了整眼罩,長身站起:「既然是我七媽打過招呼的人,那我得過去關照關照。」

  再說辛辭,下了樓無所事事,各桌都吃得熱鬧,但跟他沒關係,他又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跟人稱兄道弟的自來熟性子,只能悻悻倚住大廳角落處的一根立柱,瞎點著山典解悶。

  正百無聊賴,邊上有人經過,已經走過他了,又停下來:「辛……化妝師?」

  辛辭抬頭看,是個不認識的男人,約莫二十七八歲,中等身材,樣貌普通,但給人的感覺挺穩重踏實。

  那人自我介紹:「我叫邱棟,孟助理安排我站大廳。」

  原來是自己人,辛辭很客氣:「叫我辛辭就行。」

  邊說邊納悶:站大廳?剛好像一直沒看見這人啊,而且,這人明明是才從外頭進來的。

  估計是被剛冒名頂替李長年那事鬧的,他也有點疑神疑鬼了。

  邱棟看出了他的疑惑,笑著揚了揚手裡的一疊打印紙:「剛去複印了,叭夯寨的老嘎,拿了個稀罕的符樣來請人看,問了幾個人都說看不懂。原件就兩張,還燎了火。我幫他多印了點,難得一屋子能人,幫他多散散。」

  原來如此,辛辭往邊上讓了讓,以示「你忙,不打擾你辦正事」,邱棟沖他點了點頭,正要抬腳,又想起了什麼:「咱們大……孟小姐,懂符嗎?要不……孟小姐也幫看看?」

  孟千姿哪懂這個啊,稍微複雜點的紋樣,她都說是鬼畫符。

  辛辭正待搖頭,驀地反應過來:自己怎麼能說千姿不懂呢,任何時候,他都該維護千姿那無所不能、無所不通的高大上神秘人設,再說了,邱棟這一臉期待的,顯然也巴望著自家大佬會他人之所不會、能他人之所不能啊。

  於是他煞有介事點頭,接過一張卷在手心,預備著見到孟千姿時給她,或者等邱棟走了瞅個空子扔在哪兒——忽聽到樓梯上腳步聲響,與此同時,嘈雜的大廳瞬間安靜。

  是孟千姿下來了。

  這大廳裡,除了幾個包房約見的,大部分人都沒見過她、但知道她就在小房間,所以人一現身,那是自然而然,頓成全場焦點。

  孟千姿大概也習慣了坦然承受各方注目,不做任何回視回應,帶著孟勁松,很快消失在轉角。

  大廳裡如蜂群始躁,重又嗡嗡有聲,辛辭一路目送她,真是與有榮焉——畢竟是自己的作品,老天知道,為了她的妝容、造型,他是多麼盡心盡力,很好,遮了一隻眼,都能不墮氣場風範,他辛辭真是居功至偉。

  樂顛顛收回目光時,又看到了那個年輕女人。

  沒法不注意她,別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只她泰然自若,不緊不慢低頭用餐:她應該是苗女,梳髮髻,耳際垂下長長的苗銀鑲老藍寶石鏈墜,更襯得脖頸肌理白膩,細緻動人。

  奇怪,她並不完美,而自己是個要求完美的人:孟千姿衣服上哪怕有一處褶皺,他都要衝上去給撫平了——但看到這個女人,那些挑剔的心忽然就淡了,覺得她那些瑕疵處,比如嘴巴不夠小巧、下頜處略嫌方,都無傷大雅,甚至還透著拙樸的美。

  那女人似乎察覺有人在看她了,眉頭微蹙,像是要抬頭……

  臥槽臥槽,辛辭瞬間手忙腳亂,趕緊移開目光,生怕她覺得他是個偷窺猥瑣男,不不不,他沒在看她,他在忙正事,投入地忙正事……

  辛辭後背都熱了,急中生智,想起手上還有「道具」,趕緊把那張複印紙抖羅著展開,裝作是在聚精會神研讀符樣。

  那女人在看他了,絕對在看他。

  辛辭如芒在背,「讀」得更加投入,眼前的符圖蝌蚪樣跳脫不停,拈著紙邊的手都在微微打顫。

  他給自己催眠。

  ——我在忙,我一直在看符,我沒看你,你也別看我,我在看符,對,我在看符,這個符,這個符真好看,這個符,怎麼有那麼點……眼熟呢?

  摒退了閒雜人等,孟千姿在神棍面前落座。

  這是個走廊盡頭的小包間,離著大廳有點遠——柳冠國包了整個酒樓,客人都聚在一處,更顯得這兒安靜、乃至寂靜。

  神棍圓睜了眼,滴溜溜看她:「你就是孟千姿?」

  孟千姿還沒來得及「嗯」一聲,他又指著自己的眼睛示意:「你這是……天生一隻眼嗎?」

  這屬於很不會講話了,但凡換了個人,多半當場就要掀桌子,然而正因為孟千姿不是天生缺陷,所以她並不忌諱;再加上神棍說話時的神色表情,並不讓人覺得冒犯——只讓她覺得這人二百五,或者天生缺心眼。

  逗弄這種小角色,那還不跟逗貓弄鳥似的,孟千姿笑了笑,一隻胳膊撐在桌面上,以手支頤,壓低聲音,語氣神秘:「不是,我這隻眼裡,長了兩個眼珠子。」

  站在邊上的孟勁松眼神無奈,胸腔裡裹了團嘆息,那心情,一如當初接到她送的眼罩和盲杖。

  然而更讓他覺得荒唐的是,神棍居然激動了。

  是真激動,一張老臉都放出光來:「重瞳子!你居然有一隻眼是重瞳子!哎你知不知道,上古五帝之一的虞舜就是重瞳子!還有傳說中造字的蒼頡,他是『龍顏四目』,有重瞳的人,都是聖人哎,你知不知道?」

  是嗎?

  孟千姿的獨眼裡掠過一絲茫然,她當然不知道,她之所以沒說眼罩底下是三個眼珠子,純粹是覺得太擠了、裝不下。

  然而她是誰啊,角色轉換極自如的,手指已豎在了唇邊:「噓……小聲點,別讓別人聽去了。」

  神棍的身子興奮得有點抖,聲音隨之低了八度,還真聽話:「那……我能看看嗎?」

  孟勁松看了神棍一眼,他懷疑這人是不是有病:一個眼眶裡擠兩個眼珠子,一聽就是胡說八道。再說了,普通人聽到這話,第一反應難道不該是驚訝或質疑嗎?怎麼連震驚懷疑都省略了,直奔激動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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