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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進得城隍廟來,李掌櫃果帶了一群人忙活得正緊,前面的大殿中分左右兩邊,各擺了約莫二三十具屍首,問起昨日移入的重疫病人時,原來都已差人抬去了後殿。

  見公孫策左顧右盼似在點數,李掌櫃過來解釋:「前幾日的死者都已燒掉了,這裡是這兩日的。」

  頓了頓又道:「有幾戶都已抬走要燒了,聽聞先生能招魂,又趕緊追回送了過來。」

  公孫策略點了點頭,心中卻不禁沉了幾分,四下看時,在屍首邊忙活的多是死者家人,聽到李掌櫃的所言,都抬頭看向公孫策,目中盡多希冀之色,還有幾個婦人當即便過來給公孫策跪下,未及開口便抹開了眼淚,慌得公孫策忙不迭將人扶起。

  展昭亦是心下惻然,因問李掌櫃自己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李掌櫃道:「此間就不麻煩展公子了,家裡人盡可安排妥當。後面公孫先生招魂時,還望展公子多多幫襯。」

  他忖度著展昭與公孫策本是一道,既然公孫策會招魂,想來展昭也是不差的。

  展昭微微頷首,算是來了個默認,四下走動看了一回,幾次欲上前幫忙,死者家人只是含淚婉拒——料來至親之人的身後事,他們並不想讓旁人插手,展昭也就不再堅持,淡淡一笑便退了開去。

  此時才發覺不見了端木翠,問公孫策時,公孫策道:「方才好像還在這裡,一晃眼便不見了。」

  展昭又等了一回,不見端木翠回來,心下有些著急,正沒理會處,忽聽端木翠叫他:「展昭。」

  回頭看時,端木翠正站在殿門口向他招手。展昭快步過去,就見端木翠手中托了個盛了一半水的水缽,缽中斜搭了支小毫。正覺奇怪,端木翠拉他向外走,道:「橫豎你在裡頭也幫不上忙的,出來我幫你寫符咒。」

  展昭了然,隨她到殿前階上坐下。端木翠將水缽擱在一旁,從腰間取出碧玉小刀,便在中指腹處割了一道。俄頃血珠滲出,端木翠以手作筆,在缽中水面之上迤邐寫過。展昭只見淡淡血線氤氳開來,原本平靜的水面忽地便如燒沸般鼓震不休,待得重新平靜下來,一缽水已然丹砂般赤紅。端木翠籲一口氣,將那小毫在缽中蘸過,微微仰起臉來,先就展昭衣袖處寫開。

  展昭留神看她筆法,只覺行筆甚是怪異,忍不住問道:「端木,你寫的是什麼字?」

  端木翠一邊寫一邊道:「自然是倉頡造的字了。傳說他聞鬼神夜哭而造字,用他造的字寫就符咒,那些個妖獸鬼差更敬畏些。只是筆法太過冷僻,有些我都忘記怎麼寫了。」

  這話說得倒是實在,展昭見她中途幾次停下,眉頭顰起,只是咬住筆桿出神,便知她又忘記怎麼寫了。還有幾次,似是忘了符咒,口中念念有詞,默念了好幾次,方才續筆。展昭忍不住想著:端木這等性子,要她記這些繁複符咒和冷僻筆劃,確也不是易事。

  不多時日頭高起,冬日和暖陽光灑將下來,暖意似從四肢百骸而入,叫人全身心融融得分外舒服。端木翠略略抬起頭來,姣好容顏恰似鍍上一層柔柔金色,面上神情分外認真沉靜,較之往日,異樣美麗。展昭一時看得怔住,竟微微失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端木翠一迭聲喚他,回過神時,但見端木翠滿目狐疑,道:「展昭,你看什麼?我喚你幾次你都不應。」

  展昭唇角微微上揚:「我只是覺得,你這般安靜不說話時,似與平日間換了一個人,尤其的……好。」

  端木翠奇道:「尤其的好?我不說話時反尤其的好?好在哪裡?」展昭看住她,眸中笑意愈顯,也不言語,只等她自說自話。

  果然,端木翠自己臆想開了:「不說話時反尤其的好?展昭,你是嫌我素日裡聒噪了吧?」

  展昭笑而不答,穩當坐看她如何應付。這一點上,端木姑娘從不讓他失望。

  「展昭,我也覺得,你不說話時,分外的好,好過你平日間千萬倍。不如這樣,我們都不說話,互不理睬,索性讓你好到底。」

  端木翠說到做到,除了偶爾翻展昭兩個白眼之外,接下來果然再不理睬展昭——是為一言九鼎,真信人也。

  展昭卻也樂得自在,這幾日勞碌奔波,於冥道內出生入死,一顆心幾曾落過平地?忽然間便能如此安閒地坐於此間,沐著冬日晴光,旁側美人「紅袖添香」——雖然這美人只是在他袖上鬼畫符,間或扔兩記眼刀破壞情調——在展昭看來,已是難得奢侈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姑娘主動緘默,給他留出大幅餘地,回味這幾日跌宕辰光。

  許是性格使然,劫後餘生,展昭更喜靜坐一隅,將兇險之途細細梳理,酸甜苦辣,諸多情愫,該揚棄者自揚棄,該收藏者自收藏,歇得一回,緩過勁來,重又整裝上路。旁人看來,還是往日形貌,殊不知心中自又沉澱許多——數十年來,習以為常,哪一次真缺了這一環節,反周身各處都不自在,直覺少了些什麼,恁地怪異。

  因此上,此時此刻,更覺分外寧靜、別樣安詳,略略展目,遠處屋舍之上,偶有炊煙揚起,也不知是哪戶懶起人家,誤了早膳時辰,此刻方才急急生火起炊。

  人生起伏,一起需得一伏來平;世事悲喜,悲處需待喜處熨帖。就如方才經歷大劫,必得眼前這樣的大安寧大祥和大平靜方能撫慰,否則永處駭浪,頻經譎險,他縱是鐵打筋骨也吃不消。

  心念至此,胸中五味雜陳,一時間喉頭發酸,雙目亦隨之發澀——他總是如此,笑對生死淡看沉浮,卻常為身邊尋常細小事感動如斯。輕輕合上雙目,靜靜壓服下突如其來的情感上湧,這才嘆息般低聲道:「端木,這樣真的很好。」

  「哈!」端木翠揚起臉來,一臉爛漫笑意,「展昭你輸了,說好了互不理睬的,你先開口,你就輸。」

  「是,我輸了。」展昭微微點頭,「若得眼前景長久,我願多輸幾次。」

  端木翠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今日變作了文人嗎,說話都如此拗口。」

  說話間,忽聽巷口悲慟聲起,兩人齊轉頭看時,卻又有一戶人家抬了擔架往這邊過來。啼哭的是旁側依著擔架的素衣婦人,身後跟了兩個才總角的小兒,牽著那婦人衣角哀哀而泣,一行人急急忙忙進殿去了。

  展昭暗自歎氣,看端木翠時,卻見她面上竟似有羡慕之色。

  「人若死了,需得這樣哭哭啼啼方才熱鬧。」

  展昭愕然:「端木,人之歿亡于家中親人,是一大不幸。」

  「我知道啊。」端木翠眸光黯淡下來,將手中小毫在缽中攪來攪去,「可是我若死了,連個為我哭的人都沒有,想想都覺身後淒涼。」

  展昭笑:「你是神仙,與天地同壽,安康長久。」

  「那也未必,前些日子,狸姬擅入瀛洲,不就戕害了瀛洲女仙?還有今日早些時候,在冥道之中,我也險遭不測。誰敢說安康長久?」

  展昭竟不知如何出語安慰於她。

  又聽她低聲道:「展昭,我希望我身故之後,有人將我風光大葬,有兒孫為我披麻戴孝,出殯時沿路哀哭撒下紙錢,年年有人為我上墳燒紙,時時念叨起我,這樣才熱鬧些。可是能為我做這些事之人,朋友也好,親人也好,都死在我的前頭。有時候想起他們,連面目都記不清了,實在是隔了太久太久了。」

  展昭低聲道:「瀛洲的日子,不盡如人意嗎?」

  端木翠搖頭道:「不是不盡如人意,是太冷清了些。我有個大哥叫楊戩,他遠在天庭,被封作司法天神,事務繁忙,隔著很久才能來看我一次。有時候想想好生無趣,生也孑然死也孑然。世間那麼多人想要登仙,登仙有什麼好,一個人孤零零的,縱有行天走地翻江倒海的本事又能怎樣?」

  展昭笑道:「說的什麼話,什麼叫生也孑然死也孑然?我不是你認識的人嗎?公孫先生不是嗎?還有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他們,不都是嗎?」

  端木翠看住展昭,好生認真道:「展昭,我若死了,你會好好安葬我嗎?」

  向來只有托生,望君好生照顧云云,未料到竟從端木翠口中聽到截然相反的話來,展昭知她並非說笑,但若真要說出「好好安葬於你」的話來,又覺匪夷所思違背常理,是以左右為難,只是說不出口,如此躊躇好久,忽地抬眼見到端木翠眸中滿是期冀,心中一悸,已有了計較,將她拉近身前坐下,柔聲道:「自然會的。不但風光大葬,還要年年上墳燒紙,時時心中記掛,不會讓你覺得地下冷清,日子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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