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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若換了別人,開口說你「作古」,閉口為你「守墳」,展昭縱是再好脾氣,只怕也會心生不悅,可是經由端木翠說出,再念及她的身份性子,知她確是無心,也沒法駁她什麼,唯有搖首苦笑:「不勞煩端木上仙。」

  「不麻煩呀,在哪兒不是睡?」端木翠毫不氣餒,「要不,我幻作你墳上一棵青松?」

  展昭婉言謝絕:「不用了,那麼小的墳塚上憑空長出你這麼大的青松,我怕把上墳的人嚇著。」

  「說來說去,你還不就是嫌棄我。」端木翠瞪展昭,「旁人請我去我還不樂意去呢。」

  有誰會請你去……

  展昭歎氣,想了想還是折中下:「你幻作些普通的花花草草便好。」思來想去,墳塚之地,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不至於那麼突兀。

  端木翠顯然不是這麼想的:「花花草草……要不就……牡丹?」

  「端木,」展昭決定儘快結束這場怪異荒誕而又匪夷所思的討論,「荒草萋萋的墳塚之上長出你這麼豔麗無匹的牡丹,旁人會以為我在地下成了精的。若有好事者非要掘開一查究竟,我更是不得安寧了……你好好做你的神仙,沉睡的事情容後再議。」

  端木翠哼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好在,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開去。

  「展昭,」端木翠似是怕驚動了什麼,聲音忽然壓得極低,「曙光……到了。」

  在展昭看來,此刻的夜色與方才同樣濃重,實在是沒有什麼分別的。所以,有那麼片刻,他忽然羡慕起端木翠來:做神仙,的確是比凡人要強上那麼一些,最不濟,目力是要好得多了。

  不過,也只是心裡想想而已,並沒有說出來,一來不想助長端木翠的囂張氣焰,二來,萬一她又生出些餿主意,每日旁敲側擊要度化自己成仙,那可夠他受的。

  端木翠自是不知道展昭轉了這麼些心思,在旁靜立合目,默念法咒,俄頃單手抬起,平舉於前,神情甚是鄭重。展昭知她必是凝神作法,當下靜默肅然。

  不多時,東向厚重的雲幕之後,忽地光斑耀起。那斑點極小,光卻極亮,展昭直視之下,只覺雙目疼痛酸澀,周遭事物登時模糊。

  就聽端木翠急道:「展昭,閉眼!」

  展昭依言合目,饒是如此,雙目還是腫脹跳突,被冷風一激,更是嗆得難受,腳下虛浮,眼淚都流了出來。正連連噓氣間,端木翠已拉住他,柔聲道:「展昭,你把頭低一低。」

  展昭含糊應了一聲,扶住端木翠的身子低下頭來,忽覺目上一涼,卻是端木翠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如此一來,目上的灼熱之感立消,沁沁涼意,似有撫慰人心的安詳力度。展昭定了定神,道:「好多了。」

  端木翠歉然:「是我不好,竟忘了曙光乍現之時,你的眼睛是承受不了的……你先閉目歇息,過會兒再睜開。」

  展昭下意識點頭,下頜正觸到端木翠額前細密黑髮,心下一悸,知她離得極近,連頭也不敢點了——但不知為什麼,要他此際將頭抬起,心中卻又不願,倒是寧可維持著現下這個彆扭又不舒服的姿勢。

  也不知過了多久,端木翠方才將手拿開,低聲道:「展昭,你看。」展昭聽她語聲雖低,個中卻不乏欣喜之意,睜眼看時,見她左手微微舉起,衣袂稍稍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如玉,掌心上方寸許處,虛托著一團繡球大小的玉色柔光,再仔細看時,才知那團玉色只是瑩光漫漲,個中真正散出光來的,只雞子大小,竟由無數針尖般的光點簇擁而成,忽而異彩璀璨如晶石,忽而瑩光爍動如流水。展昭直看得呆住了,連帶著呼吸都悄靜了許多,生怕驚擾了面前這許多睡眼惺忪的曙光之靈。

  端木翠目中盡是疼惜之色,柔聲道:「你看,它們也困得很,張開眼睛時,這光便亮些,閉上眼睛時,這光又暗些。赤烏尚能在羲和駕馭的日神車上多睡那麼一會兒,它們卻不可以,迷迷瞪瞪間就要推搡著出發,為後頭的日神車照出一條路來。若沒有它們,不知道羲和會把日神車駕到哪兒去,沒准一頭撞進了海裡也說不定。那樣韓愈就寫不出什麼『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的詩來啦。」

  展昭聽她說什麼「張開眼睛」,只覺匪夷所思:那麼些光點隻針尖麥芒大小,眼神若晃上那麼一晃,只怕就糊成了一片白光,哪還能細究什麼鼻子眼睛?如此想著,心頭慢慢生出新奇呵憐暖意,驀地覺得這世上事物之美好熨帖,委實難描難畫。

  如此貪戀了一回,忽地想起什麼:「你拿走了曙光,人間會怎樣?」

  「也不怎樣。」端木翠嘻嘻一笑,「日出會延後一個時辰——這一日,少了一個時辰。」

  「不會有人發覺嗎?」

  「不會。」端木翠狡黠一笑,「展昭,難道你沒發覺,現下跟方才,有什麼不同嗎?」

  「不同?」展昭沉吟,目光四下一掠,眉峰微皺,「與方才相比,沒有風了。」

  「還有呢?」

  「還有,似乎……也沒有聲音。」

  「還有呢?」

  展昭顯然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的「還有」,又思忖了一回,委實無索,正想苦笑攤手,眼角餘光忽地瞥到宣平城外的營地篝火,脊背驟然一僵。

  不管是白日還是夜間,那火光都應是跳脫躍動的,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凝固成眸底一抹靜默可怕的明亮。

  「想來你是猜到了。」端木翠的目光亦循著展昭看的方向過去,「不可思議吧,我拿走曙光的刹那,人世間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滯,連本該躍動不息的火焰都止於上一刻的情態,更遑論人或草木了。『碧水成玉,雨作懸珠』,說的就是當下了。」

  碧水成玉,雨作懸珠?

  是了,既然「人世間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滯」,原本無一刻停歇的流水靜成了碧玉,天上的落雨也顆顆凝成了懸珠又有什麼稀奇?再想開了去,飛花不能飛,落葉亦不能落吧。

  「會有人察覺嗎?」

  「不會。」端木翠搖頭,「所有人都失了這一個時辰,低眉尚是寅時,抬首已然入卯,他們只會省得今日辰光過得出奇快,卻不會猜到是被人拿走了。」

  「這一個時辰,冥道就會顯形?」

  「是,但願這一個時辰之內,我會將所有事情了結。」

  「若沒有了結,會怎樣?」

  端木翠身子微微一顫,頓了頓才輕聲道:「若了結不了,而我又沒有及時歸來,大抵……會與冥道一起消失吧。」

  展昭心中一緊,下意識道:「既如此,我與你同去。」

  「你不行!」端木翠面色一沉,少有的嚴詞厲色,「展昭,你不可進冥道。原本,我都不應讓你送我的。你遠遠避開去,不可靠近冥道半步。一個時辰之後,若我回來,便同你一起回去。若我不回來,你自己回去。」

  展昭垂目一笑,淡淡道:「該怎麼做,我心中省得。」

  端木翠見他應得爽快,不禁心中生疑,又添上一句:「這是我的事,你不可插手。」

  展昭抬起頭來,含笑迎上端木翠目光,還是雲淡風輕的一個字:「好。」

  也不知為什麼,他愈是平靜,端木翠反愈是驚懼不定,低眉間心頭業已有了計較,銀牙一咬,一字一頓道:「該怎麼做,我心中也省得。」

  話未落音,忽地後撤開去,眼眸中寒芒乍現。展昭尚未反應過來,就聽身周錚錚金石陷地之聲,急伸手推時,果然便似推在一堵透明磚牆之上,換了個方位再試,亦是如此。

  端木翠竟畫地為牢,將他困於屏障之內。展昭急道:「端木,你這是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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